很長一段時間,我很忌諱別人認定我是一個足球記者。我總要解釋一句,我是做籃球出身的,而且我首先是個媒體從業者,仿佛能找到半塊遮羞布。當中國足球變成你的工作內容時,人們看待你的眼光都會充滿懷疑:中國足球還有什么報道內容嗎?除了假賭黑和不斷的失敗,中國足球還有什么?
經過很長時間,我才逐漸消除這層心理陰影,因為我逐漸認識到了,中國社會不能沒有足球,足球是這個社會一個低成本的和諧平衡劑,足球是中國社會民主高度的代表。中國需要足球。
以言路暢通,輿論監督論,足球絕對是一朵社會奇葩。中國歷史上,很難有一種社會現象,如足球這樣能經久不衰地經受社會各界鍥而不舍的批評,卻依舊還能存在的。社會批評,并不是中國社會的文化傳統。言路比較開放、批評聲相對猛烈的明朝,出現過海瑞這樣能直罵皇帝,“蓋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的兇猛話語,但這仍然是言官士大夫的攻訐,販夫走卒、山野村夫,要想動輒開罵官府,幾乎不可想象。
中國足球卻提供了這樣一個言路標靶。中國足協,抑或中國足球運動管理中心,兩塊牌子一班人馬的中國足球管理機構,對外是中國足協這個符合國際足聯要求的非政府機構,對內是中國國家體育總局下足球運動管理中心這個局級行政管理部門。一個司局級單位,放到明朝,恐怕也得是個五品從四品的中央政府部門,竟然可以被舉國上下嘲弄批評經年不息,歷任衙門大員,從閻世鐸、謝亞龍、南勇到韋迪,不僅業績成為了全社會公然嘲弄的笑柄,人身攻擊的辱罵也無從逃匿。倘若跳脫開體育競技的范疇,中國足球的存在,確實是中國社會民主化進程的一個奇跡。
至少在中國足球這樣一個話題內,你可以百無禁忌地恣意放言。因為足球不重要,這只是一項受社會歡迎的運動游戲而已。有這樣一個社會情緒的排泄口,對于和諧社會是一件好事。
足球似乎從來都是一個社會情緒的排泄口,弗朗哥統治西班牙期間,在加泰羅尼亞、巴斯克這些敵對情緒強烈的少數民族地區禁止加泰羅尼亞語和巴斯克語,但足球場成了當地人群的一個情緒發泄場所。于是從這個角度看,足球又很重要——足球的重要,就是因為它對于國計民生、對于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并不重要,卻在精神層面上,有著極大的影響力。這也是足球能成為世界第一運動的原因之一。
2011年,在頂級賽事嚴重缺失的年份里,在僅有的幾顆偶像巨星,像姚明劉翔那樣或養傷或繼續蟄伏的情況下,關心體育的,我們怎樣都避不開中國足球。
這一年的體育月歷上,除了足球還是足球:年初的亞洲杯;春夏之交,就會開始國奧隊倫敦2012預選賽;隨后還有成年國家隊2014世界杯預選賽的第一階段小組賽。沒有世界杯奧運會亞運會歐洲杯,真正能夠在中國社會引起廣泛影響的體育賽事,必定是中國足球。你無從回避的新聞來源。
稠密的國家隊級別賽事,在打假殺賭掃黑一年多之后開始,究竟能取得怎樣的競技成績,已經不是那樣重要了。對于還關注中國足球的球迷而言,大家已經百煉成鋼,不再期待短期成績提升帶來的刺激,只要場面上不丟人,就善莫大焉。對于不關注中國足球的人——也別指望這一年的足球賽事能拉回多少關注的目光。倘若更多負面、黑色的事件再度出現,會是對足球最大的嘲諷:足球將被認定,這是中國社會最落后、最腐敗的一個角落。
事實絕非如此。廣義上的足球,反倒是中國社會透明度最高、民主化程度最高,同時市場化程度也最高的一項運動。這項觀眾基數巨大、以千萬人計的運動,在中國參與人數卻極低——國奧國青的選材范圍,往往只有那么幾百人。職業聯賽進行了17年,市場價值和商業贊助水平,依舊很低,所以從整個經濟體量上來看,這不是一個可能誕生巨貪的行業。可是每一個足球運動的官方管理者,都會被人們用放大鏡進行著人肉搜索,因為足球的象征意義,遠大于其實際的競技意義。
在GQ策劃2010南非世界杯特寫的時候,我給出的建議是“為什么中國總在輸”這樣一個選題。不脫離中國足球這樣一個狹隘偏執的圈子去討論足球,我們永遠都只會是井底之蛙,哪怕對足球的辱罵滿足了我們的排泄欲望,幫助了和諧社會。2011年,中國足球又將登上媒體舞臺,哪怕你不再去看去關注,你仍然回避不了這項運動的存在。足球是這個社會的一面鏡子,足球鏡子里,可以映照出我們自身的太多丑陋和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