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拉格菲爾德沒有懸念地又遲到了。在巴黎男裝周Dior秀場，數百人端坐于此，靜候開始，拉格菲爾德在最后一刻閃亮現身。以遲到博眼球已經不是新鮮招數，但卡爾這一次失算了，眾人眼光被他隨從腳上的一雙鞋吸引，如果那還能稱作鞋的話——腳蹼巨大無比，毛茸茸，走過Dior精心鋪就的白色地毯，撲哧，撲哧，像一對在雪地里跋涉的熊掌。現場響起噓聲，不知道抗議遲到還是唏噓熊掌，不過卡爾不會在乎這些，他一如既往，昂起因白色高領而略顯僵硬的頭，領受來自眾人的環視，傲慢又戲謔的姿態像是跟現場數百人調情。
在時裝周，這些場外的表演比T臺上的模特還好看。裝逼和做秀幾乎是時裝從業者的職業修養，無論設計師、時裝評論家，還是媒體編輯和買手，不管平日多么辛苦，誰都不會放棄利用這一年兩次的時裝周，極盡其能，極盡其怪，在鏡頭和同行面前秀一把。
每場秀，開始前場地內外就會聚集好多人，秀還沒開始，演出早就開始了，對很多行業人而言，這是比大秀更重要的時刻。眾人三三兩兩，看似無所事事，可松弛閑散的外表下，掩藏著對鏡頭的激烈比拼和爭奪，一頂半人高的鳥巢帽，一襲把色彩撞翻的搭配，都可以成功贏得眾人3秒鐘的關注，一日本騷人穿雙明黃色高跟鞋，近10厘米的高跟里竟然游著幾條金魚……如果誰被街拍攝影師搶拍，越多越得意，但比得意更重要的是掩藏這種得意，否則就賤了。要端莊地“作”，高冷地“作”，這“作”和假，在秀場內外，都是時尚行業最高的職業道德。和我同去的一位GQ女編輯，幾乎在所有的秀場外被攝影師追拍，一雙Dries Van Noten刺繡釘珠風格的藍色布鞋，湖藍色的真絲碎花連體裙，日本歌伎般猩紅的唇膏配上她素白高冷的東方面孔，即使放在秀場門口那群妖魔鬼怪中，也必定贏了，看她在街拍鏡頭面前滿臉的不屑和少許地不耐煩，只有我知道她心里多么得意。
剛結束米蘭時裝周，又來到巴黎。米蘭的秀場讓人感受更多的是時裝本身，意大利確實是男裝圣地，它能喚醒一個男人的性別意識；巴黎不一樣，這里T臺上下，秀場內外總混合著一種曖昧的氣息，那些游蕩在秀場內外的人好像都是天生的調情高手，夾香煙的手指，推墨鏡的姿勢，挽發時揚起的手臂，哪怕站那兒一動不動，深淺捉摸不定的眼神里，都透著風情。也只有在巴黎，設計師桑姆·布朗尼才會把他的秀場設置在馬克西姆餐廳，讓男模們戴上臺燈罩似的帽子，帶拉鏈的襪子，穿上套頭連體內衣和機車熱褲，像夜總會的舞男一樣演繹他的怪誕。
法國人喜歡帶著無意識的平靜和周圍人調情，這種文化也延展到男裝秀場，并被各路神仙夸張演繹。前些年，《紐約時報》駐法國記者西奧利諾寫過一本書叫《誘惑》，里面說，調情在法國人看來不只是為了和某人上床，法語里，調情可以用于任何引起人感官愉悅的東西，從時裝、巧克力，到香水、汽車、奶酪，調情是理解法國國民性的一把鑰匙。
恭維、勾引、微笑和一起享樂，還有點兒不負責任，這些都是法國人喜歡和擅長干的事，任何試圖改變別人意愿以獲得快感的行為甚至想法，都可稱為調情。在男裝周的秀場內外待上20分鐘，你就能感受到調情作為一種情緒場，如何籠罩著所有的人。
現代法國，調情已經從床上爬向社會，政治，商業的方方面面，它早洗去了道德和宗教上的罪感，成為一種高智力游戲，影響到法國人的行為和價值觀。今年男裝周前撞上了震驚世界的《查理周刊》事件，據稱上個周末有150萬法國人上街游行，抗議恐怖暴行。有家法國媒體對這一事件給出了很法國的解讀：法國人民感覺自己被傷害了，不就是用藝術手段跟穆斯林兄弟調了一下情嗎？這次有點兒過，但也不至于來殺人啊！伊斯蘭人怎么就不能理解掩藏在那些貶損嘲諷外衣下的打情罵俏呢？
有一年時裝周期間，法國社會正發生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主席卡恩的情色事件，這事在其他國家注定被大眾拍磚，釀成災難性事件，可在法國，卻贏得了大多數人的理解和同情，他們覺得美國人很無聊，不能理解法國人的調情藝術，那些隱含在酒店客房里的暗示、說服、吸引，就是法國人引以為悅的生活方式，從牙醫到政客，每個人都想著怎么散發自己的魅力，讓事情最終如愿以償。
西奧利諾在那本書里說，調情不只是一種游戲，還是“法國保持該國影響力的核心戰略”，這么有高度的說法，調情終于從禮儀、生活美學層面，上升到國家政治。前兩年，西方國家轟炸利比亞，很多時政分析從各個角度解釋了這場戰爭為什么由法國牽頭，就是忘了一個角度：當時的法國總統薩科齊本人就是個調情控。個人生活不說，他坐鎮法國幾年，朝三暮四，出爾反爾，愛出風頭，沒想清楚就出手的調情作風——這些大國政治家最忌諱的品行——被他玩了個遍，他一定忘了，就在他下令轟炸利比亞前一年，他還在愛麗舍宮抱著來訪的卡扎菲的頭親了兩口，利比亞問題上，他的政策變化速度之快，幅度之大，也令國際社會瞠目結舌，法國媒體一再感嘆跟不上“薩科齊速度”。沒過多久薩科齊就下臺了，不過法國人民對這位擅長調情的總統念念不忘，這不，又沒過多久，據說今年薩科齊又將卷土重來。
如果說調情性人格用在秀場還無傷大雅趣味橫生的話，移植到政治軍事就可能是災難。有史學家統計，近300年，除了內戰和殖民戰爭，法國軍隊沒獨立勝過任何一個國家，中法戰爭的時候，連一路衰相的清朝部隊都能把它打敗，你能對一支調情氣質的軍隊期待什么呢？
無論時裝周，大游行，愛麗舍宮還是利比亞戰區，說到底都是秀場。調情就是這么個東西，好玩的時候它隱秘、神奇，驚心動魄帶著令人震顫的快感，一旦玩砸了，你也得承受它因為輕率、誤讀、耽美、不確定性帶來的令人難堪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