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遺憾

返回韋茅斯港口的船上，卡帕幫忙抬著擔架，曾經白衣勝雪的勤務兵們現在滿身血跡，正忙著把尸袋中的殘破遺體縫合起來。卡帕拿出一卷新的膠片，拍下了最后一張照片。他還在甲板上使用祿來反光照相機拍下了緊急輸血的場面，隨后就暈了過去。他在一張帆布床上醒來，脖子上掛著一張紙卡片：“虛脫癥狀。沒有身份識別標牌。”卡帕在奧馬哈海灘的停留時間一共大約是90分鐘。

回到韋茅斯港后，卡帕找到了一個好位置，準備拍攝醫務兵趕來搶救傷員的畫面。然而船艙門打開的時候，出現的卻是《生活》雜志的另外一位攝影師大衛·舍爾曼（David Scherman），他正等著拍攝傷兵們的臉。舍爾曼擁抱了卡帕，并且給卡帕拍下了一張手里夾著香煙，頭上歪戴著鋼盔，臉上呈現出勝利者的笑容的照片。卡帕給莫里斯寫了一張便條，告訴他所有的行動都被記錄在35毫米的膠卷上了，然后搭乘下一批運輸船返回了諾曼底。卡帕覺得很自豪，雖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拍下了什么，但他確信登陸日這天他有很大收獲：滿滿四卷底片上，完整地記錄了戰爭史上最震撼人心的畫面。

2013年11月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我與約翰·莫里斯一起來到諾曼底，重溫卡帕的奧馬哈之旅。莫里斯穿著優雅的花呢外套，不屈不撓的性格不減當年，重現卡帕在登陸日當天的經歷成為了他終生努力的事業，他要告訴全世界，偉大的攝影作品有著強大的道德力量，而與此同時，戰場上的生死也是變幻無常。莫里斯去過諾曼底很多次，1944年的6月6日那天永遠被他銘記于心。當電報中傳來總攻開始的消息時，莫里斯與全世界一樣，心中充滿憂慮。“那一整天我都在等啊等。沒有任何消息。暗房里的每個人都嚴陣以待。整晚我都沒有睡覺，一直在等著卡帕和他的膠卷。”

6月7日星期三晚上6點半，電話終于來了：“一兩個小時之內你就能拿到。”隨后靜電干擾就打斷了通話。大約9點鐘，一個小包裹終于被送到莫里斯手里：包裹里有4卷35毫米膠卷，還有6卷120膠卷，那是卡帕在英國，在穿越海峽途中以及在奧馬哈拍攝的照片。莫里斯匆匆將膠卷送往沖印暗房，交給了一位年輕的助手，他的名字叫作丹尼斯·班克斯（Dennis Banks），這個名字將會被載入攝影史。莫里斯在樓上等待，盡量不去看鐘表上顯示的時間。然后，暗房中首先傳出消息的是攝影師漢斯·懷爾德（Hans Wild），他看到底片上的照片后驚呼：“太棒了！”莫里斯沒有多少時間了，大喊：“我們需要沖洗出來的照片！快！快！快！”更多時間過去了。然后，丹尼斯·班克斯沖進了莫里斯的辦公室，抽泣著說，“全毀了！毀了！卡帕的膠卷全都報廢了。”

卡帕在D-days那天拍到的戰爭畫面?

事故的原因是這樣的。班克斯按照往常一樣把卡帕的膠卷放進了干燥箱里，但由于太著急，他把溫度調高并關上了干燥箱的門，他認為這樣能夠加速干燥過程。無法通風的情況下，熱度把膠卷上所有的感光劑都熔化了。莫里斯撿起前三卷膠卷逐一查看。“它們看起來就像是灰色的湯汁一樣，”他告訴我。但是在第四卷膠卷上，有11張底片奇跡般地完好無損，而莫里斯則被畫面上呈現的力量深深震撼。（據普遍估計，卡帕在奧馬哈一共拍攝了106張照片。）

干燥箱使感光劑變得模糊，讓畫面看上去像是在山搖地動中拍攝的。（卡帕也說，相機的抖動加強了這種效果。）莫里斯第一次從背后的視角看到了“紅一縱隊”的沖鋒，他們正在試圖穿過布滿地雷的水域，繞開遍布英吉利海峽岸邊的那些鬼怪一般的鋼筋屏障，同時還要躲避鋪天蓋地的槍林彈雨；步兵隊伍在交叉鋼架下面停止前進；一位無名士兵的臉，一半已經被水打濕，在這場共有4414名盟軍士兵戰死的諾曼底戰役中。

莫里斯知道，這些照片極其出色，但是他沒有時間細看。他抓起沖印好的那11張幸存的底片，把它們放進玻璃紙做的信封里，并分成了四份——一份寄給《生活》雜志的倫敦辦公室，一份寄給英國政府，一份寄給五角大樓，還有一份連同底片寄給《生活》紐約辦公室。莫里斯隨即開上自己的奧斯汀小轎車，在倫敦寂靜無人的街道上狂奔。那時是周四凌晨3點半。在信息部，他等待著所有照片被審核蓋章，審查員使用的膠帶卷卡住時，莫里斯盡量控制著即將爆發的急躁脾氣。最后，他僅剩15分鐘時間趕到格羅夫納廣場（Grosvenor Square），在上午9點之前把膠卷遞給快遞信差。莫里斯在倫敦的大街小巷里疾速穿行，最后50碼，他用沖刺的速度跑了過去，看到信差正要封上郵件袋。“等一等！”莫里斯及時喊住了他。

信封中的底片隨即被裝上一架橫跨大西洋的飛機，在蘇格蘭和紐芬蘭經停加油兩次之后抵達了華盛頓。“有時天氣狀況不好，飛機也可能會在亞速爾群島（Azores）或者拉布拉多（Labrador），甚至是格陵蘭（Greenland）備降，”莫里斯告訴我。“飛機降落后，底片第一時間被送往五角大樓進行快速審閱。”在那里，所有照片都要被審查員進行查驗并獲準通過，然后快遞信差會通過火車或航空渠道，把它們送往紐約辦公室。

?《生活》雜志社周六下班后不久，編輯們發出了一封電報，“今天又是一個‘偉大照片日’，《生活》雜志收到了羅伯特·卡帕拍攝的登陸日戰場照片”。照片終于被及時送到了編輯部。1944年6月19日出版的《生活》雜志的大標題這樣寫著：“諾曼底的灘頭陣地：海空總動員，決定歐洲命運的關鍵一戰。”照片所配的文字報道講述了卡帕拍片的過程：“令人心潮澎湃的時刻讓攝影師卡帕手中的相機抖動起來，導致畫面模糊不清……他涉水登船時，相機也被打濕了。”

在諾曼底登陸的混亂場面中，卡帕拍下的這11張照片，成為了僅存的歷史見證。

編輯：Rocco Liu
撰文：瑪麗·布倫納（Marie Brenner）
圖片：Maganum
翻譯：Tracy S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