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時候我去他團結湖店的辦公室找他,需要從排隊等位的人群中擠出一個縫隙,穿過前廳,門簾挑開,進入廚房,這里正熱火朝天,伙計們進進出出,廚師在灶上忙碌。沿著一個鐵質制的樓梯上二樓,穿過一條狹長的走廊,大董的辦公室就在右手邊的一間屋子。
他的這間辦公室已經20年了,那時候這里還叫團結湖烤鴨店, 2002年,國企改制,大董傾其所有,東拼西湊,湊了700萬,成了這里的主人,把這里更名為“大董”。
屋子里有一張桌子和四面書架,桌子上擺著文房四寶,書架上擺滿了書——大多是跟美食餐飲菜譜相關,還有一些相機的鏡頭,以及一些老照片,有大董和他的師父王義均的合影,有他年輕時候得獎的照片。那時候大董頭發沒有現在長,臉上的皺紋也沒有現在多,身材修長,照片有的已經泛黃。
在戒了十幾年的煙之后,大董又偶爾地的開始抽煙了,他遞給我一根中南海0.1,給我點上,桌子上的兩個電話似乎片刻不停,有時會同時響起。有一次我帶了個朋友一起來他的辦公室,他來到這里滿是驚訝:名聲赫赫的大董的辦公室居然如此簡陋,跟大董店面的雅致高貴絲毫不沾邊。但是他還沒有看到過大董的工作餐,他的工作餐更加將就。
有一次我進去,看到他正在吃一塊小棗窩頭,塑料袋里裝著幾塊腌蘿卜條;有時候我們聊天過了飯點,他會叫廚師做兩個菜,最常見的是醬油炒飯和炒餅,有時候是一盤炸醬面,面不過水,需要鍋挑兒。
但這個對自己將就的大董一成了廚師,就變了個人。有一天晚上我們在大董吃到一款焗口蘑,大家吃后紛紛覺得妙不可言,詢問大董這道菜的做法,大董一笑,說這個菜很簡單:你先要有二湯,用二湯煨制蘑菇,然后煨好的蘑菇已經入味,再放在煎鍋上用黃油煎,最后加入芝士,放在烤箱里烤就可以上桌了。所謂二湯,是區別于頭湯,需要頭天晚上吊湯,吊湯要用老雞、棒骨、火腿等等多種原料放在一個大桶,文火慢燉一夜即既得,頭湯過于濃重,適合燕鮑翅等食材,二湯有濃香,又能不掩蓋蘑菇本身的香味……
大家紛紛目瞪口呆,原來如此還叫簡單?
有時候我們幾個人會在他辦公室里吃點兒好的,比如剛下來的松茸,經銷商剛送過來的鮑魚,或者一塊白松露,會搭配著他喜歡的百富30年威士忌。
在我的視野內,大董是文采最好的廚師,他也寫美食專欄文章,文辭雅致,見識深厚,超過許多以此為生的作家,這些文章都是在這個辦公室就著威士忌寫成的。
我還去過大董的家,是在東五環外一個尋常的小區里。我隨著大董的徒弟們跟大董的妻子叫師娘,師娘說,千萬不要相信嫁給大廚會有人給做飯,這是最美麗的謊言。那天大董親自下廚,給我們做了兩道家常菜,一道是紅燒帶魚,另外一道是炒飯。師娘幾十年來吃魚不會吐刺,有一次甚至被魚刺卡住去了醫院,大董倒也習慣,他會把帶魚的刺一點點兒擇干凈,再夾到妻子的碗里。
大董,已經越來越少有人叫他的本名了,他的本名是董振祥。出生在北京,父親也是名廚,曾經在天津勸業場當主廚,專門給劉少奇做過飯。而今大董的兒子從美國留學歸來,也開始從廚房做起。
前幾天,我和大董一起去了黃山,詩人周墻操辦的歸園雅集,在碧山的豬欄酒吧。那幾日空氣晴朗得的有點兒恍惚,一處安靜的山居,一群文人聚在一起喝酒打牌曬太陽,大董身材巨大,身處其中,坐在院子里喝茶賞花賞月,微風吹過他53歲的額頭。
歸園雅集辦了七屆,其中一個重要的程序是一群詩人、小說家、藝術家、音樂人,給自己的朋友們頒獎。這次的美食獎自然是大董。
我臨時草擬了頒獎詞:“大董,毫無爭議的一代廚神。他開創的中國意境菜使中國味道有了國際化表達,他將中國文化的精髓融入美食,美輪美奐,令世界尖叫。所以大董同樣是詩人——他以食材為語言,以火候為節奏,以裝盤為分行,表達著中國最真切的時代的口感。與大董生活在同一個時代,我們的舌頭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