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隔一兩年,曼谷街頭總會出現類似的一幕戲劇:大群的抗議者與當局曠日持久地發生對峙,亢奮的政治口號與喇叭聲混雜在一起,街頭政治癱瘓了這座“天使之城”的交通、乃至國家政治的運作。這幾乎已經成了泰國形象的一部分——如今提起這個佛教國家,世人腦海中浮現的不只是它標志性的古跡、玉佛與人妖,還有街頭硝煙彌漫的畫面。
這次依然如此,場面依稀相似,情節大抵未變,連主要演員都差不多還是那些人。至于他們的政治訴求?眾多的憤怒與不滿匯聚成一句話,無非是要求當局下臺。運動的領導人素貼在早先便放下話來:他們能鼓動10萬人上街,讓曼谷陷入癱瘓半天,如有必要,可以癱瘓一天,乃至一個月。鑒于曼谷在平常都擁堵到不時陷入交通癱瘓,他這番話也不算夸口。
可是他究竟想要什么呢?他說,想要在大選之前就進行改革。
改革?這里所說的“改革”,其真正的含義恐怕更接近于“改回去”。因為這些年來泰國這種街頭對抗的僵局,其根源是13年前當選的總理他信徹底變革了原有的政治格局——這位民粹主義的政治家通過贏得原先被忽視的貧困下層的支持,成為泰國現代史上第一位不但做滿四年任期且成功連任的總理。并不意外的是,他向貧困下層傾斜的做法,也使他疏遠了首都的中產階層,他們認為他的做法無異于賄賂民眾,而且任人唯親、獨斷專橫、在平民中蠱惑人心,乃是邪惡的化身(這倒并不奇怪,在政治斗爭中,人們通常都樂意于這么設想對手),因此他們想要的改革,實際上意味著回到過往的那種“有序”的政治生活中去,然后,假裝他信從未存在過。
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幻想。應當看清的一點是:這個國家的戲劇性沖突,根植于整個社會的結構性問題。在傳統上,泰國社會相當保守而等級森嚴(某種程度上迄今如此,看看泰劇就知道了),是一個精英主義極其嚴重的國度。在20世紀60年代越戰的大繁榮孕育出新的中產階層之前,這個國家是一種“雙層結構”——一個凌駕其上的官僚精英階層和一個未分化的農民階層,而后者,按Benedict Anderson的說法,“只有低度的政治意識,差不多被排斥在政治參與之外”。在那之后的經濟起飛,使一些人躋身生活優渥的中產階層,他們不僅事實上領導著泰國,甚至就自視為泰國的化身,而那卑賤又沉默的大多數,則只能由他們來代表。
從這一意義上說,泰國這些年的政治動蕩和無休止對抗,倒是一種進步現象。因為隨著社會的發展,民眾的政治意識終于普遍蘇醒了。不論好壞,他信將魔鬼放出了瓶子,并且再也不能塞回去了:他推行農村醫保、補貼農民,使底層民眾成為支持他的鐵票,這些人大部分是第一次感到自己未被國家政治所遺忘。四年前的紅衫軍大規模圍城已表明了他們的心聲:他們再也不想像以前那樣被統治了。
由于這些下層階級在人數上占多數,在一人一票的選舉中,差不多每次都是他信的派別勝出;在這種情形下,想通過選舉使他下臺,幾乎是不可能的。這也就是為什么這次反對派堅持要在大選前就“改革”,而總理英拉則堅持按時大選,反對派又去封堵曼谷的大部分投票站,因為雙方都心知肚明:開票結果大概是毫無懸念的。
在這種時候指責他信兄妹收買人心或貧苦百姓無知,那都是無濟于事的,因為世界歷史一再表明,精英階層不可能長期把控與其人數不成比例的選票。反對派的缺陷在于,這么多年來,他們始終沒能提出一個有吸引力的愿景來推動政治向前發展。當然這說起來又還是受制于社會結構,因為泰國中產階層在受惠于經濟繁榮后,逐步將權力、財富和地位連成一體,又傳給下一代,社會群類就此慢慢固化,卻未能像美國那種更有平等主義傳統的社會那樣,使全民中產階層化。
因此,泰國的這一幕幕戲劇,實在并不意外。在一個二元對立結構的社會中,民主政治常常倒是帶來一種無法緩解的僵持,人們各自選邊站認同自己的一派,其激烈程度不亞于內戰。如果政治運作的結果是“贏家通吃”,那斗爭起來自然愈加激烈,有時雙方都會有一種錯覺,似乎自己才代表真正的“民意”,而拒絕尊重那個不合己方意愿的選舉結果體現了民眾意愿。
早在多年前,就有香港的英文報刊說過,這一場場接連不斷的街頭戲劇,已使泰國這個“品牌”(Brand Thailand)嚴重受損;而那受堵在國際機場的噩夢經歷,更使許多游客望而卻步。不僅泰國支柱的旅游業受打擊,封鎖曼谷的行動也給泰國教育帶來極大的不利影響,每次僅在曼谷就有數十萬學生不得不停課在家,最重要的是帶來了國家內部的裂痕。毫無疑問,這種缺乏妥協的政治,并不是成熟的政治。
如果可以,大多數人或許寧可政治家們在議會而非街頭上演打斗戲碼吧,至少不那么影響人民的日常生活,同樣富有戲劇性,并且也娛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