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8日,我答應了GQ編輯的約稿,要來寫一寫我所認識的雷軍。我想說的話很多,一篇小文章肯定說不完。不過,我打定主意,既然我要再寫一次雷軍,就要說一些我當著雷軍本人的面也會說、也敢說的話。
雷軍很崇拜喬布斯。他很愿意談論喬布斯。這不奇怪。我見過的幾乎所有中國商人都很崇拜喬布斯。我經常問他們的一個標準問題是:如果有機會跟喬布斯面對面,你會問他什么問題?有人說,我會問他為什么不來中國,他肯定不喜歡中國。有人說,我會問他對于我的產品的看法。還有的說,我什么都不問,就想跟他一起打打坐。
兩個月前,這個問題我也問了雷軍。他想了一會兒,說:我已經沒有問題要問他了。多年來的關注,使得他對你來說變得如此的熟悉,已經沒有好奇心了。我又問,可是有一天喬布斯也會死。(沒有錯,這是《財富》雜志某次喬布斯封面文章的開頭第一句話。)他說,沒錯,喬布斯有一天也會死,所以我們還有機會。
當時,雷軍正在籌備正式推出小米手機,只不過尚未對媒體和公眾發布消息。一個月后,我們的談話在《創業家》雜志上原原本本地發表,竟然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并且被認為是微博時代的第一次商業公關事故。以上這些話被認為是對喬布斯的大不敬。按照雷軍自己后來在電話里跟我說的,短短一天時間,就有兩萬多人涌到微博上罵他。這是我和雷軍都始料未及的。
這種說法對雷軍不公平。即便在一個月后喬布斯就去世了,這種說法還是顯得荒謬。說句實在的,只要是人都會死,這是個物理問題,而且喬布斯又不是雷軍害死的。事實是,雷軍在喬布斯重病退休的時刻討論喬布斯的生死問題,并且談及對方過世之后的商業前景,這種討論使得他起碼看起來是在扮演某種叛逆者的角色。
叛逆者。在我看來這是一個褒義詞。我相信,即便在喬布斯看來,這也仍然是個褒義詞。他們像是方孔中的圓柱,改變了世人看待自己和世界的方式。喬布斯之所以廣受所有人推崇,原因在于,他是一個最終獲得了成功的叛逆者,因此,成功者和既得利益者喜歡他,覺得他跟自己是一頭兒的;遭遇挫折者和不得志者也喜歡他,覺得他可以為自己代言,哪怕今天還不成功,明天還有成功的機會。
然而,在中國,很少有人真正敢于并且愿意扮演叛逆者的角色。叛逆的行為和言辭像是一件華麗的亮閃閃的外衣,很多人想要穿上它,凹一個酷酷的造型,卻并不真正理解叛逆的含義和需要付出的代價。每一個中國小孩,從上幼兒園的時候就知道,做一個與眾不同的小孩是很危險的事情,如果不聽老師和家長的話,如果不順從大多數孩子也就是集體的意思,你就會被孤立和邊緣化,換句話說,沒有孩子愿意跟你玩。從眾、做好孩子,這才是生存的正道。
雷軍也不例外。他說了一些看起來豪氣干云的話,顯得很有個性和膽識。這些話為他的個人形象點綴上領袖氣質的花邊,有助于推銷新的手機產品。不過,他并無打算要做一個真正的顛覆和叛逆者。一旦有人罵他,他需要為自己說過的話承擔后果的時候,他退縮了。他在微博上說,這些話是閑聊說的,媒體隨便就寫了。這不是事實,不過也不用再解釋。
事實上,雷軍想要做一個中庸的好孩子。因為這樣最安全,會有最多的人喜歡他,也喜歡他的產品,因此最容易獲得成功。他的確是這么做的。他少年得志,在中國互聯網界向來有“老人+好人”的名聲。即便后來和周鴻祎因為安全軟件的業務競爭有過一些齷齪,但他的公眾形象一直是正面的。好孩子和叛逆者一樣,是另外一件華麗的亮閃閃的外衣,也可以用來凹造型,并且一旦穿上,自己都會誤以為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脫不下來了。
我想說的是,不管好孩子還是叛逆者,這些都跟雷軍沒什么關系。事實上,在我看來,他是一個想做大事的普通人。一個普通人,想要成就大事業,很難,要過很多關。被人罵只是第一關。如果這一關都過不了,那么算是一個悲劇,因為這說明這個人不甘心做一個普通人,卻不知道如何成為偉人。這是普遍的人性困境,或者說,是普遍的中年男人的人性困境。
那一次風波之后,我和雷軍再無聯系。他不好意思聯系我,我也不好意思聯系他。我對他談不上好惡,卻有一些理解。我能夠理解他,就像我能夠理解很多掙扎的中國人一樣。以他的才華和能力,如果在美國長大、接受教育和創業,沒準還真能夠成就一番大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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