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狹長而擁擠的醫院走廊里,18名試藥者等待著簽署《氯雷他定片人體生物等效性試驗知情同意書》,這是進入試驗前的最后一項程序。他們旁若無人地大聲談論著各色話題,逼仄的空間變得更加混亂,醫生不得不使用更大的音量維持秩序。
嘈雜聲中,姜晗宇在角落里默不作聲地觀察這群將在未來五天和自己朝夕相處的人。做了3年證劵銷售,長期和人打交道的直覺告訴他,這群人里,似乎并沒有和自己氣味相投的。
在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試藥者圈子里,出生于北京本地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的姜晗宇的確是個異類。21歲那年,數學系畢業的他加入一所證券公司,寄望從一線銷售的職位上起步,在金融業里實現自我價值的快速變現。
但現實卻與他的想象相去甚遠:愈發沉重的工作指標、無休止的同事傾軋、始終不見增長的薪水……3年之后,他決定徹底逃離原有的生活軌道。要逃離的并不只是令他窒息的職場,還有家庭——步入社會幾年后,他渴望成為獨立自由的個體,而不是以苦苦掙扎的消沉面目每天出現在父母眼前。
混亂之中,醫生大聲喊著他的名字,把知情同意書遞到他的手上。初次簽署此類文件,他看得無比仔細。而在此期間,旁邊已有六七個人直接翻到最后一頁,熟練地簽名。看到他逐字逐句細讀的樣子,有人在旁邊指指點點,嘴角擠出詭異的笑。看了一半,姜晗宇發現文中有太多看不懂的醫學術語,加之受不了周圍異樣的眼神,在遲疑中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網絡論壇上看到了這條過敏性鼻炎新藥測試的招募信息。仔細瀏覽后,他決定馬上報名。他覺得這幾乎是為他量身定制的:沒有壓力,離家居住,還有一定的報酬。更重要的是,從小跟隨做生物教師的父親泡在實驗室里的經歷讓他相信,為了他人的健康以身試藥,是一種高貴的自我犧牲,在經歷了令他沮喪的職場權謀之后,二者之間的反差甚至喚起了他內心一種宗教般的情感。
新奇、緊張、恐懼,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姜晗宇和另外3名試藥者被分配在同一間病房,開始了人生第一次試藥經歷。具體流程比他事先的想象簡單得多:上午8點服用藥物,用藥后2小時內保持上身直立,2小時后自由飲水,4小時后進餐,隨后5天之內,按照規定時間接受16次抽血,除此之外,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休息。
十幾平米的病房里,除了護士不時發布指令之外,4個彼此陌生的年輕男子各自沉默著,無人打破略顯壓抑的寂靜。無聊之余,姜晗宇暗自打量起另外3個人。從他們服藥、抽血時的神情舉止判斷,他覺得他們此前一定有過試藥經歷。他滿心好奇地向他們請教,卻總是換回躲閃的眼神。
晚上9點,護士走出病房,關上燈,囑咐試藥者們盡快休息。房門被關上的那一刻起,屋子里的氛圍馬上變了。脫離了護士的看管,試藥者們在黑暗的掩護之下,卸下了白日里的防備與矜持。
一場漫長的臥談會里,姜晗宇明白了白天遭遇冷淡拒絕的原因,因為他們不愿在醫生面前暴露自己的過去——為了排除其他藥物對臨床試驗藥物的干擾,試藥者必須在兩次試驗期間間隔相當長的時間,使舊藥物的藥效能夠完全排出體外,留下一個“干凈”的身體用以新藥的試驗。然而,為了賺取更多的報酬,他們穿梭于各個醫院之間,在短時間內頻繁試藥。由于醫院之間對試藥信息并未聯網互通,醫生并不知道他們上一次試驗是什么時候。
第二天清晨,護士來到病房之前,他的臨時室友們從包中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粉底,小心翼翼地遮去手臂上的針眼,這是一次次試藥在身體上留下的印記。他們明白,自己打破了藥物試驗的基本規則,并需要為此進行必要的掩飾。
實際上,對于試藥者大規模頻繁參加試驗的狀況,制藥方和醫院其實早已心知肚明。某種程度上,試驗雙方達成了一種誰都不愿戳破的默契。但他們并不愿意將職業試藥者完全逐出試藥體系,因為寥寥可數的志愿試藥者,根本無力支撐起全國每年數以千計的藥物試驗。為了使藥品通過試驗順利上市,制藥方與試藥方,都在或明或暗地突破著本應嚴格遵守的守則。
聽著他們在黑暗中興奮的交談,姜晗宇默不作聲。作為一個初來乍到者,他難以介入這場自己并不認同的討論,也不愿破壞他們愈發高漲的興致。——在他原本的想象里,參加試藥,和義務獻血性質類似,只是業余偶爾為之的公益性行為。但這個夜晚獲知的信息,顯然顛覆了他的預想。隨后的幾個夜晚,他習慣性地保持沉默,聽他們講述試藥圈子里的種種是非。
經歷了5天的前半期試驗,一個星期的間歇、4天的后半期試驗后,姜晗宇走出醫院的大門,他摸摸自己的口袋,里面裝著他人生中第一筆受試費,1050元。這筆并不豐厚的報酬消解了他因辭職而生的焦慮,卻也讓他心生惶恐——除了服藥、抽血之外,自己似乎并未付出任何勞動。
而在他身旁,幾名試藥者卻在小聲抱怨錢不夠多。他們相互交換手頭掌握的信息,盤算著下一次試驗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