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盤》
報道中的故事涵蓋不同城市、不同行業,有賺得滿缽滿盆的欣喜,也有慘烈的失敗,還有的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得益于許多人的參與,我們盡可能展示一個有血有肉的全景,呈現出錯落有致的面貌。股市這個龐然大物影響、吞噬人們生活,也刺激貪欲和賭博心態,我們看到大盤的漲跌,也看到世道人心。
6月6日是個星期一,上海證券交易所指數(也就是“滬指”)突破5000點。一位上海網友至今還記得這件事,因為那一天,他在東方明珠附近的一座大廈上看到恭喜滬指破5000的字幕,而他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在同一天,日本(媒體)在悼念長江客輪的遇難者。
崩潰到來前,大盤看上去牢不可破。比如說,作為一個此前不懂任何股票知識、隨手買了幾只股票并很少關注的人,我自己的賬戶金額增加了大約30%。這種情形背后,是中國股市時隔7年后的第二次狂飆運動。
三個月前,一些投身股市的網友在微博上向財經評論人水皮發難,對他反復提醒人們風險即將到來感到不滿。對這些人來說,會吠的狗不一定能防住賊。在形勢大好之際唱反調的人總會被討厭,這樣的人——比方說萬眾凱歌里的批評者或一片祝賀聲里潑冷水的人——總顯得不合時宜。水皮在微博和電視評論節目里對大盤可能要破敗的預見,事后看來苦口婆心,但在那時候卻不大受待見。
5000點這個指數,自從7年前股票市場暴跌之后就從未出現過。人們用來稱呼股票市場的這個代稱,聽起來很有一種命運之輪的隱喻,但在跌停到來之前,人們很少記起它曾經無數次造就的悲慘命運。其實,細心者已經能夠發現些端倪了。4天后,路透社的記者注意到官方媒體并沒有大肆報道這一消息。此前不受歡迎的“唱跌”分析,開始被許多人引述。但大多數人還沉浸在快速上漲的眩暈中。水皮在之前一個多月就拋空了自己的長線股票,并密切關注各種細微的數據。根據他的觀察,大跌來臨前的一周,新股民開戶的數字是49萬,再往前一周是99萬,再往前一周是145萬。“這個數字告訴我們,游戲結束了,不可能持續的。”上漲的股市需要新涌入的金錢作為支撐,等到這個社會可以投入的新錢顯出衰竭來,說明動力已經耗盡。他于是下了這樣的判斷。
大盤轉動,散發著財富的氣味。與7年前不同,這一次,許多從未對股市動心的人也紛紛入場,變成了炒股者。湖南的大學生、杭州的保安和甘肅的農民都出現在了新聞里。水皮在出租車上聽到司機說,有一天,上小學三年級的兒子回家忽然問他,家里的股票是漲還是跌,這位司機大吃一驚,趕緊拋掉了股票,退出了市場。
1928年,引發“大蕭條”的股市崩盤,美國總統約翰·肯尼迪的父親約瑟夫·肯尼迪成功提前脫身。他的理由是:“如果連擦鞋匠都在買股票,我就不想再呆在里面了。”德國人則喜歡說,當出租車司機都在談論股票時,就到了賣出的時候。如今,在中國,連出租車司機的兒子都在談論股票了。
水皮是《華夏時報》總編輯,知名的財經評論家,受人信服的工作領導,但那段時間,他跟編輯部的同事開會,有一半時間是在苦口婆心地勸他們開始出售股票,幾乎沒有人聽。
這讓人想起了1973年的香港。當時,股市極為狂熱,恒生指數最高時增長了7倍,股市狂潮淹沒一切,政府為了勸說眾人理性,印制了《購買股票須知》這樣的冊子放在銀行或證券交易所,但沒有人理睬,那些小冊子后來被收回,封面都灰撲撲的。
水皮說,他能做的唯一的事,是禁止銀行的業務員到編輯部來開展私人貸款業務。
他是借錢炒股的反對者,但銀行仍在抓住機會,向人們開展個人消費貸款的業務。大楊的一位朋友,在辦公室接待了好幾個提供消費貸款的業務員,什么也不用提供,只需要單位的在職證明就可以貸款50萬到100萬元。“直接給你一張卡,隨時取現,隨時可還,很多同事都辦了。”
謹慎的大楊提醒朋友,可以辦,但先不要動。
股票改變了許多人的生活方式。“強麻子”是一個畢業兩年的廈門年輕人。他把幾乎所有時間都投進了股市,盯著財經頻道、國家大事、微信公眾號里的漲停板預測,還買來了《股市風云二十年》、《榮辱二十年:的股市人生》等關于股市的歷史由來與風云的故事書。
他進入股市的過程,說明了這個國家的普通人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被卷進這次財富冒險。他原本對股票沒有興趣,但平時常聚在一起的同學中,越來越多人炒股,談論股票,他看到有人投了一點錢就輕松賺來了房租錢,也看到有人悶聲發財,在一次酒后說自己賺了30多萬。追逐熱潮的新聞也對他造成了壓迫,他看到的報道是,股市里人均賺4萬、一位農婦從3000本金炒到12萬、90多歲的大爺被稱為股神……
在雪球網上,人們發現,1988年或1992年出生的小伙、小妹,都是賬面上有9位數股票的大戶,交割單動不動幾十萬股。社交媒體上充滿了關于財富的躁動。
堅持到5月后,他“在腎上腺素被如此極大刺激后”開設了賬戶。他說:“誰愿意眼睜睜看著比自己傻的人不費力氣隨隨便便賺大把的錢呢!”
杠桿
超過5000點之后,大盤仍然看不出轉向的跡象。6月12日,周五,上海股票指數的最后數字定在5166點。在許多中國股民看來,這個數字意味著指數奔往6000點途中的一次普通停留。關于6000點一定會到來的信念非常流行,人們甚至編出了各種政治段子來證明這一點。不過,炒股者范偉勇注意到,當天晚上新聞里出現了一些令人不安的跡象。證監會要求暫停和清理“場外配資”。
很多匆忙入場的炒股者,未必明白這四個字背后的含義。但范偉勇顯然知道,因為他自己就持有一筆850萬元的“場外配資”。它更通俗的叫法是“杠桿”,也有人喜歡用另一個血淋淋的名字稱呼它“高利貸”,而這嚴格來講也不算是委屈它。
只要炒股者拿出一筆錢并抵押自己的股票,證券公司和配資公司會按照比例為他配發從1倍到9倍不等的金額,借錢給炒股者用于股市拼殺,利息是24%。
這個略顯枯燥的知識背后,是以“6 · 25股災”聞名的近期股票市場大動蕩背后的重要(也許是主要)原因。
接受了配資的炒股者,要將自己的股票控制權部分交給借錢的證券公司或配資公司,目的是一旦股票下跌,證券公司和配資公司可以強行拋售股票以保證本金安全。在水皮看來,這是中國第一次面對“有杠桿的牛市”,并嘗到杠桿的威力。此前,這種國外流行的配資炒股方式,在中國一直處于灰色地帶。但這段時間以來,直到5月,監管部門才開始認真清理場外配資。
“杠桿”這個稱呼形象地指出了它的兩面性:股市大漲的時候,數倍金錢的入場助長了增速和漲幅,但當股市大跌,它開始加速死亡。證券公司為了防止借出的本金因為下跌而受損,會強制將炒股者抵押的股票拋售,也就是“平倉”。大量平倉導致暴跌,也能讓個人破產。
范偉勇顯然知道這個可能性的存在,但他并沒有賣出股票。在他的網絡日志里,他寫道:“抱著對新一屆政府的完全信任和支持,相信中國夢一定會實現,70后的我和身邊的一大批朋友都選擇了堅守。”
從6月15日到6月24日,大盤開始了跌漲交錯的起伏。6月25日開始,大盤急劇下跌。范偉勇的故事終結于7月8日,幾經堅持,他的股票被強行平倉,損失850萬元,這是他“70后中產的10年奮斗”的結局。
他把這一天稱作“收網日”,中國夢的擁護者如今覺得自己成了國家的魚。到這一天為止,大盤已經失守,人們逐漸從財富夢中抬起頭來,意識到7年前的故事也許要重演。
暗流

一年前,四川女孩 Kuriositaet 開始有一種不同的感覺,“風要來了”。2014年7月份開始,股市行情開始抬頭,不過那時候,她在微信里跟朋友講牛市將至,大家基本都嗤之以鼻。隔壁的一位同事勸說她不要炒股,因為肯定要虧錢。
這位同事在今年3月份也開始炒股了。
像 Kuriositaet 一樣敏銳注意到股市抬頭的人并不多。感覺并不可靠,水皮卻有更確定的證據。2014年7月28日,他看到一篇文章,便堅定地認為會有一次股市熱潮。
《論中國經濟新常態》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是鐘經文,這是一個眾所周知的集體筆名。文章發表在《經濟日報》,同一天在《人民日報》轉發。
許多人早就認為,在這個年代再盯著《人民日報》來判斷政策已經過時了。分析師和研究員們開始喜歡用同行的市場語言分析中國的經濟。互聯網創業大潮讓商業社會的羽翼開始豐滿,對趨勢、浪潮的預測看起來比政策解讀更加可靠,人們開始更相信那些現代的商業預測而不是聽起來有點像“陰謀論”的政策分析師們的話——其中一個原因是,前者更容易被普通人聽懂,也更生動。
但事實證明,這篇長時間沒有被關注的文章,幾乎完全預測了半年之后發生在中國的股市暴漲。這篇文章在談論此后一年的經濟發展規劃時,用了一些很容易被滑過去的字眼:“牽一發動全身,落一子全盤活。”在此后長篇累牘略嫌枯燥的文字中,這個“一發”和“一子”,第一個例子就是資本市場。
文章里分析,因為資本市場是流動性最強的市場,活躍的資本市場可以降低銀行的風險,融資可以全部在市場上完成,解決間接融資風險壓在銀行的問題;IPO 能夠解決企業融資難的問題。最后一點是,資本市場可以給居民們帶來財產收益,從而打通資本市場和消費。
水皮認為,這一輪行情大漲的起點就在這里。“這是一場政策市,這篇文章是它最權威最官方的出處,政府就是通過這個方式背書的。”
對于陷入股票狂歡然后又被扔進深淵的炒股者來說,政策和大盤數字之下的細節顯得過于繁瑣而遙遠。即使是那些較為專業的炒股者,也很少有人能夠看透盤子底下蓋著的東西。但只有真正了解了這場狂歡背后的暗流,才能明白隨之而來的下跌。
這是中國面對第一次全面流通的股市,幾乎所有股票都允許交易。7年前,2008年的上一次股票大潮中,當大盤史無前例地達到6124的歷史最高點,當時自由流通的股票總市值是8萬億元人民幣。這一次,被買賣的股票最高市值是60多萬億元。
也就是說,推動大盤需要的資金是過去的8倍。股票指數要維持同樣的數字,需要8倍于之前的金錢。
全民炒股帶來的散戶金額上升,杠桿就成為了大盤上漲助力的重要工具。官方銀行和證券公司總共發放了價格約為2.4萬億的融資融券,以1比1或1比2的比例,借錢給炒股者,滿足他們希望快速獲取金錢的心愿。過去,這樣的做法會被查禁,但這一次,融資融券是合法的。
除此之外,民間的配資更加活躍。幾乎市場上所有的 P2P 公司全部變成了配資公司。配資公司的配資比例更加夸張,低的是1比5,最高的達到1比9。也就是說,一個擁有100萬元的人,可以從配資公司最多借到900萬元進入股市。
證監會公布的數據,配資總金額是5000億元。假如算上信托基金通過銀行理財產品做的配資,以及在官方認可之外發行、沒有納入統計的配資金額,則更是不可計算。
水皮說加起來,用別人的錢炒股的規模,在8萬億到10萬億之間。這個錢進入市場,放大了市場的資金量。
杠桿資金,漲的時候助長,跌的時候助跌。配資公司用1比9的杠桿配資,意味著為了保證本金安全,股票下跌7%就會強制平倉。如果是1比5的杠桿,那么兩個跌停要平倉。如果跌停的股票無法平倉,就會將沒有跌停的股票平倉。
一位名為“弱弱的投資者”的網友這樣形容杠桿的危害:杠桿會上癮,當處于上升趨勢時,前一個高點總是很容易被下一個高點取代。杠桿是補藥更是毒藥,很多人不加杠桿收益還不錯,心態平和,一加后反而得不償失,這就是因為它不僅可以增加收益,更能在回調的時候大幅提高回撤,增加你的恐懼。
6月中旬起,藏在蓋子下的暗流涌上臺面。推動大盤上漲的那些動力突然衰竭,大盤招架不住,全民財富狂歡搖身一變成了一場對個人財富的“洗劫”。沒錯,許多人不約而同地用了這個詞,因為看起來實在是太像了。
悲歡

GT 在六月底去過一次華泰證券的營業部。他看見行情大廳里一堆老人“都像掛了一樣”,各個有氣無力躺在椅子上。
那天是那段時間的最后一跌,第二天就翻紅并持續很久。但好景不長,被認為“國家隊救市”的上漲持續不久,新的暴跌又來臨了。
GT 說了一段話,顯示出股市參與者心中被埋藏著的殘忍。“我賺錢就得有對應的虧錢的人。社會轉型總要碾死一批人,無可奈何。”他說,股票是和平年代必要的財富再分配工具。
這個說法有代表性,也表現出股市中的人性冷酷。在“交易”的包裝下,人們有意無意忽視那些殘酷的故事。跳樓者的消息很快會被新的股市消息埋沒。上漲時沒有人愿意拋售股票,是因為每個人都想把別人的肉割光。水皮說,看了這么多年股票,經歷了這次的大盤漲跌,他算是徹底看到了人性的陰暗。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皺著眉頭,他說,漲的時候,人們盯著股價,希望多賺點,或者少虧一些,漲5%不夠,還想漲10%。但這些賺來的錢都是別人身上的肉,他們割一點不夠,總想把這些肉割光。“太兇殘了,太兇殘了。”
只不過,在股市中,這一幕看起來并沒有他說的那么殘酷。收割者和失肉者也許是鄰居,也許是同事,但戰場并不在他們身上直接發生。
用一種戲劇化的方式看待大盤的起落,有時候會讓人產生“正在參與歷史”的錯覺,而這錯覺讓人迷醉。7月6日,雪球網用戶“長安大濕人”密切關注著空頭和多頭的戰爭。他給我發來了小說一樣的記錄:空頭一日被逼空兩次,當日雪球卻是哀鴻遍野,絕望的情緒籠罩大地,一位大 V “看出國家隊”的謀略并發帖點撥大家”,這是歷史上亞歷山大大帝賴以成名的“伊蘇斯點斜式”戰役的翻盤。當天晚飯后,他開始閱讀有關“伊蘇斯”戰役的資料,到凌晨時,我已經讀懂了國家隊的謀略和意圖。
事實上,這種將股市行情故事化、戰爭化的表述已經充滿了整個互聯網。段子和半真半假的傳言層出不窮,人們編織了一個宏大的財富戰爭體系,其中包括惡狠狠的國外掠奪者,可惡的內應,值得期待的國家隊,以及懷著救國情懷用自己綿薄的財力入場搏斗的不計其數的個人英雄。一位同事振振有詞地對水皮說,要與國家共進退。而這樣說的人,在網上更是不計其數。
然而,等大盤崩跌之后,國家的概念逐漸遠離,人們仍然得各自回去,面對遭受了巨大破壞的財富和生活。
這些生活普通而真實。被大盤波及、操控的人們的命運,帶著光怪陸離的同一性。人們在滋味不同的生活里,感受著相似的失落。
很多人發來了自己的家庭故事。其中既包括因為股價下跌被影響的買房、買車和旅游計劃,也包括“買了衣服那一刻決定不結賬”這樣的小事。27歲的 TL 在廣東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最多的時候,他在股市里賺到了一套市區三居室房子的首付錢,并開始期望以炒股來維持生計。但6月份的波動,他又把這筆錢吐了出來。
6月底,有人在網上提醒說,這輪反彈賺了錢,一定要感激家庭,最困難的時候沒讓你割肉,沒讓你離婚,沒收走你的孩子,沒不理睬你的父母,充滿感恩、善待家庭是最大的智慧。
這句話背后,牽扯著不少瑣碎的辛酸。
到6月19日,“罪歌”的心情已經從開始的歡欣變成了疲累。她說家里沒什么錢,但股票上漲時,炒股顯得有很正當的理由:快速改善經濟狀況。如今,不但沒有賺錢,還賠進了本金,圍繞著是否拋售,夫妻天天吵架。
吵架成為炒股家庭的常態。賺錢時,反對炒股的一方顯得沒有什么底氣,但如今,錢虧了,爭執開始白熱化。金俊秀最近因為吵架非常沮喪,因為她總會被抓著“股票虧了,還要去旅游”這個痛腳。“呵呵呵呵”,她說,“這些事情是以前商量好了的,你也說支持我……”
三三雖然沒有炒股,卻也感受到了股市對家庭的破壞力。一位親戚借她家的錢去炒股,她還在下暴雨的天氣幫他買過股票。但親戚的老婆不肯賣,兩個人產生分歧,不但吵得厲害,還跑到三三家來數落她的不是,罵了人,也摔了東西。
“好物”的爸爸買了一只很水的股票基金。當初跟他商量時,股市還在節節攀升,他說賺30%就出來,打算用賺到的錢買家具。漲到50%時,“好物”勸他差不多就賣掉,但他不肯。后來股市開始下挫,盈利剩下10%,他仍然不肯出手。7月7日這天,股票已經連續跌停,本金損失了一小半。
也是在7月7日這天,因為股市開盤漲停,羊羊心情特別好,拉著老婆上街買衣服。上午10點多,他們挑了價格1680元的衣服,愉快地排隊付賬,無聊之際打開股票軟件,看著飄綠的數字,他拉過老婆低聲說,先不買了。
這幾天,許多人家的日子都不好過。雖然大跌已經過去,但救市帶來的是漲跌重復,許多人心情緊一陣松一陣。禪青是個中學生,他的好幾位同學跟他抱怨說,家長做股票虧了,家里整天就聽吵架聲,“都討厭家了”。
剛高考完就有學生穿著校服去證券公司報到,在他們之前,學長學姐們早已紛紛投入股市。石學霸在室友的慫恿下進入股市,他特地挑了一個好日子,5月18日,寓意是我要發。等待他的卻是大跌浪潮。“我買啥啥就跌,賣啥啥就漲。”他埋怨自己。
虧損10%、20%時還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到了40%,他受不了了,心情相當糟糕,但還是不愿意退出股市,想著去搶反彈。現在,石學霸已經清倉,不過他說一定會再找機會做股市的弄潮兒。
高中生 Eve 也受到了股市波動的影響,零花錢沒少,但照顧自己生活起居的姑姑不給做好吃的了。
“我身邊的人一直在看手機,然后愁眉苦臉。”
Eve 的姑姑目前還沒有退出股市,每天忙著買菜做飯、盯盤、和樓下遛狗遛鳥的大爺大媽討論波浪理論。
42歲的趙阿姨在一所高校工作,她2006年進入股市,從一次波動炒到了又一次波動。股市暴跌的那幾天,辦公室的同事會不約而同地穿紅衣服,要是有人穿綠色,嫌行情還不夠綠,趙阿姨們定會群起而攻之。
賭徒

人們的賭性,也在漲跌頻繁的時候被強烈地刺激起來。
曾經敏感地意識到牛市到來的 Kuriositaet,2007年就曾入市炒股,當時,她是一所財經學校金融學專業的學生,專業課正好在上證券投資分析,班上的同學大都開了A股學賬戶或者申購基金。
那時正是上一次牛市最瘋狂的階段。到2007年9月份,老師在課上讓他們把所有股票、基金清倉,她沒有理睬。此后,就迎來了人們熟知的2008年熊市,股價從6124點直跌到1664點,直到利潤散盡,損傷本金。
然而,在新的一輪大漲中,她仍然承擔了“巨大的損失”。5月底,用她的話說,已經心生警惕;6月初,我還在微信群引述了各種證據,讓朋友一定注意風險。“可笑的是,我一邊在提醒別人注意風險的同時,一邊沒有克制住自己的貪婪。”
她說,自己理由很多,比如堅信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牛市,7000點并不遙遠。雖然她有過短暫的減持,但5月“沒能忍受住杠桿的誘惑”,開通了融資融券賬戶,并且在大跌之前又把減掉的倉位補回來了。即使在意識到風險已經臨近時,她仍然心懷僥幸。
賭博者總是在事后悔恨不已,但臨場卻無法抽身。那個月的很多時候,她說自己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從后視鏡來看,這一個月簡直利令智昏,被利潤沖昏了頭腦,一錯再錯,不愿意讓賬面的損失變成現實,或者說不愿意承認自己的錯誤。”
雪球網友“周郎之恨”是福建人,他說自己“身上有著許許多多的失敗”,比如,一年多以前,他的雅思考了4次都是5.5分,因而沒能出國。他覺得,這讓身邊人流失了信任感。“曾經的諾言的破碎,導致了我如今難以令人信服的人格。”
接觸股票,被他認為是“一個人生視野開闊的開端”。
他很久前就聽聞過身邊人在股市的慘痛教訓。2007年,他的三叔因為“股災”接近破產。2013年11月,他不經意間在網上打開了騰訊的股票價格,結果發現,騰訊控股2013年股價上漲了一倍。
“我不禁想到,假如我在一年前買入騰訊的股票,那么一年后我將會獲得100%的收益,發出這個感慨的同時,也在惋惜著:我了解股票太晚了!”
于是,在對股市進行了解后,他先是想在美國股市開戶,但發現開戶非常復雜,而且遭到了父親的強烈反對。幾番勸說,父親無動于衷,他又去找同學借錢。但在同學的勸說和自己的思想掙扎后,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
這次事件之后,他的母親讓他去三叔家問問股票的事。聊天中,三叔向他透露,A 股已經逐漸有了牛市的跡象。2014年8月底,他開始模擬炒股,結果一個月之后,20萬的賬戶里有了接近10%的收益。“說實話,今天看來,有至少大半都是運氣好才賺到的”,但有了這次的經驗,他最終說服了父親,開始投資股票。
他在這次大跌中損失慘重。在股市凈資產近乎腰斬后,花一晚上“苦苦思索了良久”之后,他認定6月30日會是一次強力的反彈,“希望打一場漂亮的翻身仗”。最終,當天的暴跌之后,他被“爆倉了”。
“我確實是門外漢,亦是被收割者。”他說,“我獨自一個人走到走廊旁靜靜地思索,看著自己曾經花費良久精力賺來的錢,就這樣在一天內被我消耗了那么多,我對自己很失望。”他選擇保留股票,但打算盡量不去關注它們了。
“股市也似乎,就是個賭場。”他說。
到7月18日,“福男讀股票牛市史”注意到,有三個朋友在股災中本金損失超過百萬。他說,這批人很多是改革的創一代,“本來就是這個社會里最敢闖的一批人。這批人風險偏好非常高,主見普遍非常強。”
根據福布斯的調查,中國的高凈資產人群,年齡集中分布在40歲至60歲。比日本年輕20歲,比美國年輕10歲以上。正是這個群體,被認為在這次大盤翻轉中損失慘重。多年來,作為“中產”這個概念的真正支撐者,這群人始終被寄托著政治和經濟上的希望。很多人認為,這是中國中產階層的一次集體性財富損失。
范偉勇所寫的日志,后來在網絡上被廣泛引用的標題是《一大批中產倒在黎明前(附850萬被平倉者自述)》。在文章最后,他寫道:夢,破碎了,夢,該醒了,今天對我們這批兄弟而言,是歷史性的一天,它泯滅了我們幾十年建立起來的財富。
大盤帶來的夢,對許多人來說最終是一場虛妄。“強麻子”入市的時候,每個月工資3500塊,積蓄有5000塊。見過幾次漲跌,聽說村子里有人賺了18萬之后,他覺得僅有5000塊本金,一個漲停也只能賺500塊錢,“不屑感與不刺激感越來越強烈,我想到了信用卡套現”。
他的兩張信用卡額度一共5萬,“熱血沸騰卻心驚膽戰的第一次從朋友那套現了14500元扔進股市,每天上廁所的頻率越來越高,中午睡眠時間越來越短,網絡上、朋友圈炒股暴富的人越來越多”。第一次嘗試,他虧了2000塊,暫時撤出,然后在信用卡最后還款日把錢還上。但此后,6月14日,當下跌已經開始,大盤即將轉向的時候,他又套現進場。這一次,加上杠桿的作用,他前后一共虧掉兩萬塊。最終離場。
“雖然從結果來看,這次入市炒股虧了錢,很失敗。”他這樣反思自己的心態,“但在全民炒股的燥熱中,一個貧窮的小伙能不為所動恐怕是做不到的,即使再回到當初的行情與氛圍,我想我還會沖進去。”
“一無所有,沒什么可輸卻有機會贏,腦補出來的幾個漲停板,將驅使我立馬行動。”這也許是大盤能將千萬人卷入其中的最大秘密。
插畫: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