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2月25日,蘇聯解體。整整20年后,這一事件依然被眾多國際問題專家認定為“近代歷史最大的意外”。時任美國國家戰略設計師之一喬治·凱南曾坦率地寫道,縱觀整個“現代國際事務的歷史”,他發現沒有“比俄羅斯帝國和蘇聯……突然完全解體并消失更令人奇怪、驚訝并且乍看之下令人無法理解的事件了”。
“多年之后我有時候會想,我到底確實是為了人民,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理念做了這樣的改革。”曾帶頭參與這場政變、后來出任俄羅斯副總理的涅姆佐夫(Boris Nemtsov)這樣反省, “1991年時我們誰都是天真而浪漫的。天真總是不成熟的”。
一直崇尚推進國家制度變革,后來負責執行推動俄羅斯國有資產私有化的丘拜斯說,“我們很著急想擁抱新的國家體制,我以為,一旦他們自己變成擁有者,腐敗就會停止,國家將在一夜之間變成市場經濟,然后,一切計劃經濟的問題都會解決,我當時以為,一切都會自發地進行,但這只是一種經濟浪漫主義,現在我意識到,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錯誤。”
對涅姆佐夫和丘拜斯來說,這只是一次發自真心的天真浪漫的嘗試,或許還不那么成熟,但對當時2億蘇聯人來說,這次席卷而來的時代巨浪,把他們拋向未知的恐慌。
20年后,在接受智族GQ記者采訪時,媒體人安東尼描述了這種錯落:“我在那個國家生活了30年,那個國家告訴我什么是對的,什么事情應該要怎么做,然后,一個晚上醒來,我生活在另外的國家,這個國家和我說,此前你學會的什么都是錯的,什么都不應該是那么做的。”安東尼說:“你別問我蘇聯和俄羅斯哪個好,哪個都不好,它們都不尊重我們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在采訪中,不止一位俄羅斯學者對智族GQ的記者強調,蘇聯與美國在30年前的競爭,更應該看成是世界歷史上兩種截然相反的現代化模式的競爭,一種是“以人為主體的現代化”,另一種是“以人為代價的現代化”。前一種現代化,是把國家置于人之下,國家不包辦人的需求,因此也不強制對人的一切安排;后者把國家置于人之上,國家對人擁有所有權。前者整個國家的驅動,是依靠人的自發性,后者,則依靠國家對人的驅動,而“這很經常寄托在強制的基礎上”。
人類歷史上每一場重大革命的起點往往是一系列的問題:什么是有尊嚴的美好生活?什么構成正義的社會和經濟秩序?什么是正派和合法的國家?這樣的國家與公民社會之間應該是怎樣的關系?美國學者列昂·阿倫斷言:“蘇聯的解體,本質上是人性戰勝了國家意識。”他還因此提出,從人的現代化這個意義上,重新審視1991年蘇聯的解體,可以說,它終究還是場失敗的改革。蘇聯是以國家的成功犧牲個人,而蘇聯解體后獨聯體各個國家各種急躁的推進,都是驅動于知識分子和革命者的自戀和自我膨脹——這些制度終究不是從尊重人開始。從這個意義上說,無論以任何名義任何原因試圖逾越人性,都可以被認為是種不人道的政治。
由于俄羅斯重建不是從尊重每個人開始的,這場改革因而沒有給每個人帶來尊重和體面的成果。很大程度上可以說,這場變革因而變成了蘇聯特權階層的“自我政變”,最終的改革成果變成:使他們長期以來通過非法手段占有的社會財富和各種權益合法化。蘇聯劇變后的進程也確實表明了這一點。蘇聯時期的那些“在冊權貴”在蘇聯解體以后搖身一變,變成了新體制下的新官僚或者富翁。就連那個立志要為建設更美好國家可以自我犧牲的丘拜斯,最終在發覺自己的改革失誤后,終究搖身一變,變成俄羅斯“統一電力”公司董事長。而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寡頭顯然沒有為這個國家帶來自由經濟,如今的經濟由這些寡頭來操作,但寡頭終究自己不是企業家。而他們的壟斷使得真正的企業家難以活動。俄羅斯至今在為這“錯誤”的改革買單。
從前蘇聯到俄羅斯,這片土地的精英分子曾兩次、發自真誠地尋找建設美好國家的可能之路。我們不能懷疑參與其中任何人的發愿,但最終的結果卻也可以給身處鄰國的我們帶來思考和警醒:要建設一個現代化的美好的國家,是從尊重人性、發現人性、審美人性開始的。
智族GQ記者采訪了現任俄羅斯共產黨主席久加諾夫、蘇聯解體后的首批億萬富豪普羅霍洛夫、普通的農村婦女等,他們站在不同社會位置感受到的不同的歷史、不同的命運,我們試圖以此來進一步理解蘇聯的解體。
久加諾夫:俄羅斯聯邦共產黨中央執行委員會主席、俄羅斯國家杜馬共產黨黨團領導人
蘇聯的解體不是社會主義的崩潰
20歲那年,我加入了共產黨。當時,我正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服役。我為自己是一名共產黨人而感到自豪。我一直是一個堅定的共產主義者。
在前蘇聯時代,我曾經和戈爾巴喬夫、葉利欽共過事。蘇聯解體不是劇變,而是背叛,戈爾巴喬夫背叛了親屬、朋友和人民,也背叛了社會主義,借此在西方獲得了名聲。葉利欽等人也對蘇聯解體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們為了一己私利瓦解了蘇聯。
當時的蘇聯確實有很大問題,改革是必要的,但戈爾巴喬夫采取的方法不對。他本來應該本著對人民和國家負責任的態度,像中國一樣從經濟領域開始改革,但他盲目地從政治領域和政黨制度開始改革,很快造成了不可收拾的后果。
我來自奧爾洛夫州的一個農村,我的父親在衛國戰爭失去了一條腿。但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共產主義。在俄語里,這個詞含有“人民的、社會的”意思,可以說,共產主義就是要維護人民的利益。蘇聯的解體不是社會主義的崩潰,而是社會主義一種具體歷史形式的瓦解;新的、更加有效的社會主義形式正在醞釀中,終究會取代當前的資本主義。
我們現在生活在一個民主、自由競爭的社會環境里,已經沒有蘇共以前的專制和負面的因素。但我們之間有一些共同的價值觀:對勞動人民的尊重、對統一的國家管理體制的追求、國際主義等等。
今天,俄羅斯的貧富分化非常嚴重,很多人甚至沒有解決溫飽問題,學者和知識分子收入微薄,社會地位低下,很多人去了西方。雖然俄共的注冊黨員目前只有16.4萬名。但我們是在一種特殊的條件下活動的——它不僅受到當局的壓制,同時還受到了調查。很多人愿意加入我們的隊伍,但是,他們也有一種擔心和恐慌——可能因加入俄共而被單位開除,也會給子女和家庭造成一定的困難和不便。但最近,有1500萬人在我們舉辦的活動中簽名。現在,我比任何時候都更相信共產主義了。
編輯:蔡崇達? 攝影: 蘇里? 采訪:寧柯、王溪? ?
撰文: 劉子超、 胡湃、 梁瀟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