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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嗜酒者(2)

對嗜酒者來說,嗜酒無法被治愈,只能被控制,死亡的那一天,就是戒酒成功的日子。《智族》在戒酒會的現場采訪了一位嗜酒者,并試圖探究一個通過聊天談話的組織是如何使人控制住喝酒的欲望。

《智族GQ》2014.07.30

嗜酒者(2)

孟小軍的生活浸泡在一種可怕的液體里。他的故事原本沒什么好說,在北京生活了30多年,有一位漂亮的妻子,一套南北通透有大飄窗的房子,父母安好,都有退休金。每周一到周五的9點至3點,他穿戴整齊地坐在電腦面前,做投資交易的工作。他戴著半框的金絲眼鏡,待人彬彬有禮,即使你跟他急,他也不惱火,總是保持著一種不緊不慢的說話節奏。業余時間他游泳或者打臺球,找了一位專業的臺球教練,他還養了兩只巴西龜——買來以后它們就沒怎么吃過東西。

除了他是個酒鬼之外,一切看起來正常極了。

1.

酒精開始浸濕他的生活是在5歲那年,家庭聚會上,他第一次嘗到了酒的味道——倒在白瓷碗里的紅葡萄酒。他喝醉了,穿著棉褲上廁所,發現怎么也解不開繩子。正常人很少能記得自己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時候,但嗜酒者可以:“我喝下第一杯酒時,我知道自己會再喝。”這件事連他父親也記不清了。

孟小軍的父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有穩定的工作,孝敬長輩,在外人面前謙虛有禮,但只要兩個人單獨相處,就會吵個不停。吵架成為這家人和吃飯一樣必須要做的事情。孟小軍盡力討好父母——考一個不錯的成績,或是主動地刷碗打掃房間,每一個來到他們家的客人都夸獎他的乖巧,他偷偷瞄向父母,看見他們也在微笑。

但爭吵始終沒有停息過。他覺得自己有些多余,抓住機會就往外跑,跟朋友吃飯,在街頭廝混。他長得瘦小,在學校里并不引人注目,也很少跟女生打交道。他沒參加過什么體育活動,通常就站在場邊看,然后足球就會砸在臉上。他去得最多的是爺爺家。他弄了個土黃色的小葫蘆,把葫蘆嘴鋸開里邊掏空,倒上葡萄酒,然后拿紙把嘴塞上,去的路上走一會兒喝一小口。有一年冬天下大雪,他喝得渾身暖和,忍不住叫出了聲。

他永遠忘不了那天喝下酒后震蕩全身的溫暖感受。他沒有喝醉,雖然隔天他無法記得當時發生的部分情節。但最重要的是,在那個時候,他第一次有了歸屬的感覺。他感受到了一種與天地為伍的寧靜,他能舒適地與人相處,在家里或者學校從未有過這種感受。在人群中,孟小軍總是敏感不安,在大部分時間里,他需要逼迫自己融入集體,因為他覺得那是他的責任。但那一瞬間他卸下了負擔,自由了。

他無法擺脫這種感覺的誘惑。上了高中,他每天都離不開酒。他半夜跑到小賣部買酒,啤酒一塊五,要五毛錢押金,他拿著酒瓶走到拐彎沒人的地方,站在那兒仰頭喝完,再走回去把瓶退了,押金正好換塊泡泡糖,一路嚼著回家除去嘴里的味道。有的時候白天上課他也喝,倒在灰色的飯盒里,老師一背過身就來兩口,同學拿驚異的目光看著他,他于是笑得很得意。

很快,他喝得更多。他記得去參加一個聚會,當他開始喝酒后,變得很容易與他人交談,充滿了個人魅力。他成了整個聚會的中心,人群隨著他的腳步挪動,透明玻璃酒杯里的顏色也在不停變換,他甚至因此結識了一個姑娘,他們談起了戀愛,后來把她的名字文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在17歲的時候,他給爺爺寫過一封信,信里有這么一句話:“喝酒讓我成為了一個更好的人。”

沒人拿這句話當真。身邊的人相信這純粹是一個品德問題,是好逸惡勞的表現,為了避免誤入歧途,父母開始給予他更多的關注:勸阻、說教、訓斥或是控制零錢。但這時已經晚了,喝酒對他來說是到達自由最快最便捷的方法——酒的分子小,進入大腦最快,比藥片都快。

到了25歲,他已經無法想象沒有酒的生活。他最多一天需要喝30多瓶啤酒,家門口小賣部24小時給他留酒。他開始把啤酒倒在白色搪瓷缸里,那個缸子口大,喝起來比較快。他想方設法地喝酒。今天月亮真圓——喝點兒酒,某球隊咋能踢得爛成這樣——喝點兒酒。再到后來沒有白天黑夜,醒來就喝,喝了就睡。

他在房間里待的時間越來越長。他怕來電、門鈴以及黑暗,如果時鐘顯示6點,他也不知道是早上或傍晚。日子過得一塌糊涂,親人和朋友在遠離他,喝多了想叫朋友來接,結果發現朋友全都醉了——酒鬼的朋友還是酒鬼。他爬著上床,喝酒,坐起來發抖,恐懼某些將要降臨到他身上的未知悲劇。

他患上了某種失憶癥,越來越嚴重,他時常被自己驚嚇到。有時電話賬單顯示出他常深夜打長途電話。從電話號碼明細,他知道打給誰,但說了些什么?有時早上醒來,旁邊躺著昨晚從某個酒局送他回家的陌生人。他蜷曲在一個角落,試著想出自殺但不會搞得一團亂的方法。但他沒有自殺,因為他擔心在他開始發臭前沒有人發現。

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

“如果我不喝酒,我就會死”,“如果我繼續喝酒,它會使我喪命”。只有嗜酒者才能體會這類言語的確切含義。普通人可以控制住自己的飲酒量,或者在喝到難受時停止飲酒。但嗜酒者沒有界限的概念,他們一開始喝就非常舒服,之后就停不住了,一定要持續這種感覺,強化它,一直喝到不省人事為止。

直到有一天,他站在鏡子前面,看著眼前的這個人頭發稀疏,眼窩深陷,后頸還在隱隱作 痛——他的肝已經壞了。他現在總是暴躁、易怒,時刻感到被冒犯,經常因為打架而被拘留,他知道再也感受不到那種自由和暢快了,他面前只剩下三條路:監獄、墳墓和瘋人院。他憤怒地揮拳打向鏡子,然后傷心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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