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
孟小軍后來也無法準確描述第一次來開會時的感受。他覺得像是回到了小學周一下午的班務會,那時候班長會總結班里的工作,或者讓一些同學自由發言給班級提意見,談自己的感受,都是一些優秀的侃侃而談的孩子。他從來沒發過言。
但這個班級讓他驚訝。一個大叔走過來給了他一個擁抱,而主持人往他手里塞了一個蘋果,最重要的是,他們在說一些慘痛的經歷,看上去卻都極其健康。
會議結束時的場景也讓他印象深刻:會員們各自整理桌椅、清潔煙灰缸或去廚房清洗茶杯,有的收拾書籍資料打掃會場,看上去協調而默契——“各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在這里,沒有人是多余的。
他開始每天都來,偶爾幫著擦擦桌子,但還是從未發過言。直到一個月之后的一天,他開會的時候睡著了。他歪著頭,打著呼嚕,一睜眼發現會議都要結束了。周圍的人夸他呼嚕打得不響,而且很均勻。坐在他前邊的小楊特意問他“下次遇到這種情況要不要叫醒你?”,他回答“都行”。那是他這幾年來睡得最好的一覺。
之后孟小軍成了每次會議第一個搶先發言的人。他說最近喝酒的欲望又上來了,說單位的領導開始發瘋,說妻子準備離婚,說上小學時被人欺負,說自己準備留個新的發型。他一天打二十幾個電話給他的助幫人——在AA,每個新來的嗜酒者可以在老會員中挑選一位擔任自己的“助幫人”,承擔類似于導師的職責。他好像把幾十年的話一次性說完了。
90天之后,他開始做步驟了。在AA的戒酒方案里,總共有12個步驟,通常需要花費一年的時間。第一個步驟是:“我們承認,在對付酒精上,我們自己已經無能無力。我們的生活已經搞得不可收拾。”
他很快接受了這一點。一個盲人嗜酒者的觀點觸動了他,他說嗜酒問題就如同他的失明一樣。“當我接受了我的失明,”他解釋,“進行了針對性的康復訓練,我就可以在我的手杖或狗的幫助下,安全地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前提是我不忘記或忽略我失明的事實。但在我不按照失明者的規則行動時,那就會受傷,或遇到麻煩。”
他的步驟進行得很順利。直到第四步 “作一次徹底的和無懼的自我品德上的檢討”和第九步“在不傷害他們的前提下,盡可能直接向曾經受到我們傷害的人士當面認錯”的時候。
助幫人王哥讓他在紙上寫下怨恨的人的名單。他猶豫了很久,寫下了自己母親的名字。
“她傷害到你什么地方讓你有這種感覺?”王哥問得很平靜。
孟小軍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說的:“因為她從小就指責我。沒有表揚過我。傷到我自尊了,我難受。”他一點一點往下寫自己的怨恨,寫著寫著就哭了,他發現怨恨最多的人也是他傷害最多的人。
在一次家庭聚會上,他站起來向母親道歉。家里人都很吃驚,但母親也并沒有特別的反應,倒是舅舅非常高興最后喝多了還是被他扛回了家。他連16歲的女友都找到了,結果人家不愿見他,說:“你這個人太危險。”他也沒辦法,只好在電話里道了歉。
除此之外,他開始了一種“24小時”戒酒方法。在AA,“永遠戒酒”和“發誓戒酒”是被排斥的,他們用了一種更實際、更有效的說法:“我只是今天不喝酒。”
他很高興,因為這終于跟意志力沒多大關系了,這像是借鑒了某種高明的心理學策略,以前他的做法是當戒酒誓言成真時,他覺得就達到了期望的終點,感覺就又可以自由喝酒了。但“今天”永遠存在,今天是沒有終點的,保證了“今天”不喝酒就是保證了日后都不喝——而這種策略也大大減輕了他的壓力,只是今天不喝嘛,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5.
這時候他已經一年多沒有喝酒了。但他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老會員告訴他,沒有人知道這些東西為什么有效,但從經驗上來看就是有效的。
他曾經試圖去理解這些步驟的意義,但他發現,這句話什么意思他能明白,但是毫無用處——正確的廢話,“比如說憤怒是我們的敵人,我以后不能生氣。你做得到嗎?”?
“行動本身比行動的意義更有價值。”他后來發現,“好比我去跑步,你跑之前分析跑步能對人產生什么精神影響?但跑完就是覺得更有自信了。有時候我發現甚至就搬個柜子,掃個地打掃一下房間都對精神有影響。”
孟小軍不再去思考條文的意義, 而是每天開始一套固定的儀式。早上起床念禱文——只需要半分鐘時間,作為助幫人接求助電話,有時間就去參加現場會,沒空就參加晚上一個小時的網絡會——是的,AA還有網絡會議,形式和現場會基本相同。他還開始每天寫日記,寫他新養的烏龜,烏龜死了,又買了只烏龜。每篇日記的結尾都是:今天我沒喝酒。
他逐漸成為了另一種人。上街的時候他覺得天怎么這么藍,草怎么這么綠,在地鐵上讓了座能讓他高興很長時間,他對錢并沒有那么執著了,在他看來不醉酒的任何一件事都能夠帶來滿足。他似乎把“24小時”的戒酒方法用在了整個人生上:我只是今天不睡懶覺,明天再說;我只把今天的工作做完,明天的不去管;我只是今天跟這個人處好關系,其余的明天再說。孟小軍成為一個不去考慮未來的人,他卸下了所有的負擔,變得輕松了,就像年少時雪天里喝的那葫蘆葡萄酒,那種輕松愉悅的體驗又回來了。
他在過一種一天的人生。他每天早上醒來都告訴自己,我是一個酒鬼。嗜酒無法被治愈,只能在漫長的時間里不斷地遏制它,直到戒酒成功的那一天——那就是死亡。
臨走前我問了他最后一個問題:“這樣的日子,你會覺得喪失自我嗎?”
他扶了下鏡框,說:“過去最美好的時光,也比不上現在最差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