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真的想聽我說,我可不想告訴你,這個叫塞林格的作家是誰,寫了什么,影響了什么人這類文學屁話。我也不想聽什么人說《九故事》比《麥田》要好這樣的文學屁話,我最討厭的就是一幫人聚在一起,就一個人一本書發表議論,臉上都是一股膩煩的表情,裝成就他們丫最聰明的樣子。我那天早上知道了塞林格的死訊,這家伙活了91歲,好多年不寫字了,其實,和待在墳墓里差不多了,這樣的人不如早點兒死了干脆。那天早上我刷牙的時候,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忽然想,這個家伙不死,就好像是“青春不死”的一個象征,他要是真的能活到140歲就成了神話了。我可不想活到140歲,但我要活到91歲,這樣算來,起碼我還要再活50年,我大概還要寫好多本書,還要嘚啵嘚啵地說好多話,這樣一想,就喪氣得要命。并不是每個人都愿意裝聾作啞的,也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那么好的運氣,在40歲就能陷入沉默,他至少要寫下一篇《秘密金魚》,然后他處心積慮地想寫出一本《麥田》,把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寫出來,一旦完成了這個事,他就可以沉默了。
人生真是一場球賽,但你要是不幸給分在實力弱的那一方,那他媽就不是一場球賽了,好在,有些人愿意待在實力弱的這一方。偷偷地看點兒小說,他們可不想給哪個作者打電話,但總有人要出來教誨他們,“別丟了你自己”,“要卑賤地活著”,如果一個人整天做白日夢,待在云彩里,不那么現實,他就被當做怪物看待,別人會用一種挺憐憫挺愛惜的假惺惺的腔調來談論那些格格不入的孩子。每個孩子都得登上年鑒,擺出一副打馬球的混賬姿態,有無數的形形色色的馬屁精,有無數好色的雜種,你要想過得舒服一點兒就要和這些混蛋糾纏,如果你不打算滾出一間學校一家公司,你就要待到畢業,待到升職,不能在房間里抽煙,不能考試不及格,不能不完成任務,最后你像老斯賓塞那樣買了個破毛毯就高興得要死,整天談論你那輛破汽車,談論你的健身教練和高爾夫球,有時候還假裝幽默一下,你對別人的反應特別在意,整天盤算斯特拉德萊塔和阿克萊這幫傻逼在想什么,你管他們丫在想什么呢。每一個霍爾頓都要想辦法成為霍爾頓的哥哥,買一輛捷豹,有個女朋友,這個女朋友還得是個三流小演員,長得怪漂亮的,你要真想這樣,就不能去想別的了,你不能老想著琴為什么下棋的時候總是喜歡把國王放在最后一排,你也不會去想中央公園里那些野鴨子去哪兒過冬,你總要和某些姑娘約會,有的姑娘對戲劇電影啊這類東西懂得特別多,你要花很長時間才知道她們是不是真的愚蠢,有的姑娘對經濟、管理學這些東西特別熱愛,你可能一下子就知道這是幫蠢貨,但你也得當這樣的蠢貨。總之,你要成為一個強者,你要在球賽中站到實力更強的那一邊去,你要這么干了,就得放棄那些浪漫的、詩意的東西,我疑惑,是不是真的有人心甘情愿地留在弱勢這一邊,反正這邊的人也不少,他們偏愛那些注定要失敗的東西,他們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他們根本就沒力氣喊一嗓子,好好睡吧,你們這幫窩囊廢!
塞林格死的那天早上,我拿出來《麥田》,隨便翻開一頁,正好是霍爾頓和老菲比在床邊聊天那一頁,老菲比說,你不喜歡現在發生的任何事情,霍爾頓說他喜歡艾里,“我知道他死了,但他死了也不能讓我停止想他,特別是他比現在活著的人都好上一千倍!”我有時候,真的會誤以為自己熟悉這本書的每一個段落呢,但其實,我老搞不清楚琴、瓊、老薩麗這幾個姑娘到底誰是誰,總之,這是一幫你周圍經常會出現的姑娘,保不齊你跟誰親熱了一番之后就會對她說我愛你甚至打算把她娶回家。我發誓,這真是瘋狂的念頭。老以為你會在一個姑娘的淚水和擁抱中得到安慰,如果你真的起身去西部隱居,沒有哪個傻姑娘愿意和你一起走的。要是碰巧有一個女孩跟你說,我們走吧,隨便找一個地方藏起來,我發誓,那個姑娘你也不喜歡,你總是碰不上一個合適的姑娘,即便碰上了,你們要去的地方也肯定不一樣,那些怕寂寞的姑娘愛上的總是那些自由又自私的混賬,這是個沒法解決的難題,即便你遇見老菲比這樣的好姑娘也不會跟她在一起活到91歲,整天在麥田里游蕩。“什么樣的姑娘是我們的將來?什么樣的姑娘使我們等至遲暮?什么樣的姑娘在我們得到時與失去時一樣悲痛?什么樣的姑娘與我們的睡眠和死亡相伴?”我有時候懷疑,這個老塞林格有一種變相的“戀童癖”,他老是寫那些靈性的天才兒童,還沒到為了愛情這樣的事煩心的年齡,或者,他們剛剛知道愛,懷著一點愛意,人生的污穢凄苦還沒來得及把那點愛意摧毀。其實,你能夠做到的,就是看著老菲比,穿著件藍色大衣,坐在旋轉木馬上,即便天降大雨,淋成了落湯雞,她那么一圈一圈轉著,你就那么盯著看,這個景象你怎么也不肯忘記,這個景象鼓舞著你應付人生的污穢凄苦。孩子們的問題是,如果他們想伸手去攥金圈兒,你就得讓他們攥去,最好什么也別說。他們要是摔下來,就讓他們摔下來好了。你最好記住這一點。你只要記住老菲比坐在旋轉木馬上就好了。這樣你就可以避免和任何人談起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