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群西班牙漁民抗議英國在直布羅陀新建的人工島礁限制了其捕魚權,兩國之間已爭吵了好幾個星期。雙方為此又是飛來飛去的外交抗議與聲明,又是各種給對方制造麻煩的小動作,英國甚至還派出了皇家海軍的護衛艦,一副“把刀劍弄得嘎嘎作響”的老派帝國主義作風。不過,在表面的緊張下,他們想必也早就彼此心知肚明,畢竟他們已為這個彈丸之地爭吵了三百年之久。
直布羅陀是真正的“彈丸之地”——它還不及北大和清華校園加起來那么大。但它卻向來是戰略要地,無論當年蠻族征服北非,還是阿拉伯人征服西班牙,都以此為前哨跳板。但它的重要性,也是直到近代才逐漸凸顯。因為在此之前無論是迦太基、羅馬還是阿拉伯帝國,其領土都橫跨直布羅陀海峽兩岸的歐非兩洲;直到1501年西班牙在征服運動中正式將其納入版圖,直布羅陀才有史以來第一次成了一條政治邊界上的前哨。說實話,英國人比西班牙人更清楚地看到了它的非凡意義:占領這個海岬,皇家海軍艦隊就能封鎖地中海,確保英帝國在地中海、中東乃至整個東方的利益。這也是為何自從英國于1704年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中奪取此地后就再不肯松口了——在終結這場戰爭的1712年烏德勒支條約中,英國以承認波旁家族出任西班牙國王為交換,獲得了直布羅陀的永久所有權。
糾紛幾乎從一開始就出現了。西班牙在此后不斷謀求奪回失地。當北美十三殖民地起來反抗英國時,西班牙國王查理三世決定居間調停,條件是以直布羅陀為回報,結果遭英國政府斷然拒絕,查理三世遂向英國宣戰,他“對英屬美洲殖民地的未來毫不關心,但認為直布羅陀海峽和米諾卡島值得一戰。”(John J. Norwich《地中海史》)其結果,西班牙與法國的反英同盟促成了美國的誕生。二十年后,西班牙為了自身利益,不顧一切意識形態和原則(當時西班牙王室與被推翻的法國王室同屬波旁家族),竟與法蘭西共和國結盟,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英國占領著直布羅陀。很長一段時間里,法國和西班牙反英結盟的基礎之一,向來是法國支持西班牙收復直布羅陀,當時一位法國外交官坦率而不無諷刺地說:“歸還直布羅陀符合英國的利益,我們的利益是樂見英國保有這塊領土,這樣法國對西班牙來說就始終是必不可少的了。”
放棄直布羅陀,英國確實也不是沒考慮過。阿克頓勛爵曾說,英帝國認識到直布羅陀的重要性也有個過程,它曾六次拿這彈丸之地來做交易。在占領剛過幾十年時,它還曾想以“適當價格”放棄直布羅陀,但1782年Charles James Fox 強烈反對,認為“直布羅陀要塞是國家最重要的財產之一……如果將直布羅陀要塞放棄給西班牙,地中海對他們來說將變成一個可以隨意航行的池塘,他們可以不受控制或制止地行動。若是去這個地方,那些與地中海接壤的歐洲國家將不再指望你維持那片海的自由航行;不能使它在你的力量下起作用,你便不能再期待會有盟友。”于是,直布羅陀就變成了英帝國一個不可放棄的象征,其價值就不再只是那幾平方公里的土地和海域了。
而西班牙,雖然三百年來從未忘記收復(尤其時至今日,直布羅陀已成為歐洲最后一塊殖民地,更增添了西班牙人的恥辱感),但他們同樣也會兼顧現實。1940年冬,在對英作戰的海獅計劃失敗后,希特勒一度想把西班牙拖下水來共同對付英國,他開出的條件就是幫西班牙收復直布羅陀,并宣稱這事關西班牙人民的榮譽。然而佛朗哥政府不為所動,它很清楚自己無論在精神和物質上均無法與英國抗衡,于是提出一系列不可能的參戰條件:佛朗哥提出參戰條件:40萬噸小麥、戰爭所需的一切物資、不許德國士兵占領直布羅陀、轉讓摩洛哥以及最不可能實現的——只有當德軍占領英國時才參戰。
二戰以來,英帝國已喪失了全球的許多殖民地與據點,但直布羅陀卻始終在它手中。由于近在咫尺,直布羅陀自然不免也受西班牙影響——1929年它就將行車改為右側行駛,與西班牙相一致。然而在1967年的公民投票中,多數人仍贊成繼續做英國公民,這不僅因為英國在當地早已有大量移民,也因為英國在經濟上比西班牙好多了,當英國公民自然更有利。當1968年冬聯合國大會通過2429號決議,要求英國在十個月內將直布羅陀歸還給西班牙時,英國作出強硬宣示,不僅任命一位海軍上將為當地總督,還將四艘極地號核潛艇開到當地海域。就像這次,英國人也調來軍艦,宣稱西班牙人要談可以,但只能談談捕魚權問題。
由此看來,兩國在當下的爭吵也就并不什么新鮮,又能指望有什么新的突破呢?按眼下的形勢,西班牙想收復失地,除非英國愿意放棄;而不經一戰要英國放棄,則除非是直布羅陀對它再無價值。在19世紀末帝國爭霸的年代,鎖定世界格局的五個戰略要塞:多佛爾、直布羅陀、好望角、新加坡、亞歷山大港,全都掌控在英帝國手中,而今,在英國本土之外則只剩直布羅陀還在英國人手中了,而即便它,確實價值也早已相對下降。但這是英帝國最后的殘余片段,即使無關象征,至少也得把它賣個好價錢,如今攬在手里總不太壞。反正已吵了三百年了,再吵它三百年又如何?直布羅陀不是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