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卷首說到身體,意猶未盡,這期接著來。
歐洲這兩年倒霉,經濟滑坡導致生育率下降。英國新首相把人口危機視為新歐洲崛起的結構性障礙。不知什么力量能挽回歐洲人口的頹勢。
想起8年前,韓日世界杯后,英格蘭超市ASDA公布了一項統計數據,在某一特定時間段,該超市新生嬰兒產品銷售猛增20%。該組織的報告發現,如果把懷孕的日子倒推過來,當時出生的小孩多半受孕于前一年的6月7日前后。那一天發生了什么呢? 6月7日,韓日世界杯上,英格蘭與阿根廷對決,貝克漢姆踢進一個致命的點球,讓英格蘭1比0絕殺阿根廷。由此ASDA認為,貝克漢姆球場上的英雄行為,掀起了不列顛床上嬰兒誕生的浪潮。可見人們在表達自己的喜悅和狂熱時,身體是最簡單、最直接的工具。
同樣的高潮在上世紀60年代藍調白人女歌手Janis Joplin的自傳里也見過。那是個“花與和平”的嬉皮年代,一次演唱會結束,Joplin還沉浸在剛剛過去的情緒中:“感覺好像和千萬人做過愛。”何等巨大的快樂,才能賦予身體如此永不衰竭的能量!在這樣的時候,身體已經超越了肉身,因為身體快樂時,靈魂在享受它。
戀戀浮生,只為情色。身體的解放從來就是人性解放的一部分。身體是我們表達快樂的工具,甚至就是快樂本身。但是身體的重要性遠不止于此。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認識自己,表達自己”就是我們終其一生最重要的工作,而這項工作的起點和終點,都在我們身體。
我們這代人年輕的時候多半迷戀過德國導演法斯賓德,他電影里那些曖昧不清的人物動機,糾結嬗變的人生態度,陰沉模糊的影像,都腐蝕過我們矯情做作自以為是的青春期。兩個月前,偶然看到一本臺灣遠流出版的傳記,在他放蕩不羈的生命軌跡中,我終于找到比他電影更為強悍的表達,那是一個用身體鋪陳的人生:自幼單親,在街頭、夜店、妓院野草一樣生長,做過小偷、男妓,也做過嫖客、情圣;他的電影只用一個制作班底,他的身體使用過里面的每一個男人和女人;20年里他拍了43部電影,他幾乎耗盡了身體的所有能量,去愛,去恨,去壓榨,去傷害他身邊所有的人,“身體是我所有電影的動力”,也是他所有電影的工廠。
這一定不是一個輕松的故事,身體帶給我們歡愉,也會帶給我們疼痛。身體成為法斯賓德的榮耀,也是他的原罪。我和你不同,就是因為“我的身體和你的身體不同”,人和人的差異,早已先于思想、經歷和教養,銘寫于身體之上。在這個意義上,身體比人生更能體現命運感。
可在一個人與人地位、財富、教育、心智差距越來越大的年代,身體又是一種平等的力量。我們每個人都平等地擁有自己的身體,它是一份最確定的私人財產。認識到這一點,讓我對身體油然升起類似于信仰的熱愛和忠誠。
要學會善待自己的身體。當我們還是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身體是我們唯一的快樂和疼痛;等我們老了,所有的功名利祿離去,陪伴我們的也只有身體。那時候你會發現,人這輩
子真正擁有的,只有自己的身體。
艾倫· 金斯堡咆哮一生,可他晚年的詩歌不再有革命和政治,他只是像個農夫一樣歌唱身體:“歲月枯榮,身體是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