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送禮物,給出幾個選項,我挑了一幅元四家倪瓚的《容膝齋圖》。這圖的真跡2009年在臺北故宮見過,紙本水墨,典型的近、中、遠三景構圖:近處平坡茅亭,上植樹木數枝;遠處云山數疊,近景與遠景之間的過渡部分則為空白,不著一墨,是為湖水。這便是“逸筆草草”的倪瓚,與王蒙的“繁”“密”相比,倪生的簡淡超逸更得我心。
禮物到手,已是兩個月后。坐在對面,聽朋友聊起這畫品得來經過。
在我選定這幅古畫后,朋友多方打聽,得知在所有古畫復制版本中,日本二玄社的印制版最為精良,尺寸、色調、紙絹質地以及筆觸、墨、古舊感,最近古畫神韻,并且,上世紀80年代,二玄社復制過一批臺北故宮藏品,其中就有倪瓚的《容膝齋圖》。但因合約限制,印制不多,流入市場非常少。接下來一通打探,朋友最后從上海一藏家手里淘得一幅。
拿到手后,發現是日本裝裱,邊框逼仄,朋友覺得不夠大氣,通過一字畫拍賣界友人介紹,找到北京琉璃廠一家作坊,重新裝裱。裱畫派分南北,北派富麗,南派文氣,經朋友監制,最后重新裝裱出來的《容膝齋圖》終是做工考究,設色淡雅。
這還沒完。為了讓禮物有最好的呈現,朋友選一段紅木作卷軸頭,又去大柵欄的百年老店瑞蚨祥,量一塊深藍萬字花紋綢緞作裹畫的包卷,同時購得絲線緊密、色澤素雅的七色宋錦,做一幅函套,再配以精心選擇的絹帶,捆扎畫軸,這樣,一幅裝裱完善,可作為禮物的古畫算是完成了。
然后,在這個五六級北風的大風天,朋友頂著北京下班高峰擁堵的人流,穿行十數公里,從城北到城南,趕去琉璃廠,在作坊6點下班前拿到裝裱好的畫,再送到我這里,——聽到這里,心里已滿是感激和愧疚。但表達這樣的情感很俗套,好在朋友淡淡地說:是很折騰,不過準備這幅畫的整個過程還滿開心的。好久沒有這樣只是因為喜歡,就非常緩慢、全心全意地去做一件事情了。
這句話一時點亮了我。朋友的情誼,在這件事中退居其次,比之更重的,是他在這個過程中所體會到的沉浸和喜悅,在我看是更有意趣的事。朋友心性簡淡,素喜清歡,平時喜歡擺弄一些茶和瓷器,再加上他老是游離走神、云淡風輕的樣子,有時候會覺得是一個生錯了時代的古人。卻也正是這一點,倍覺可貴,在這個精于計算的效率時代,他身上的古拙、執拗,對世事淡然和重情誼,何嘗不是中國古畫里那種氣韻和精神在血脈上的延續。
山水掛在墻上是藝術,離開水墨便是人生。中國山水綿延千年,其水墨容顏、品性和氣象,怎樣傳達和滋養著我們的審美和心性,難以言說,只能高山仰止。去年在中國美術館看過山水畫家李華弌的水墨展,“心印與象外”。他的畫恢宏、肅穆,承接了宋式高古山水的磅礴和典雅,移步畫間,能感受到山水無言的靜默與神性。
中國山水到宋朝,已然巔峰。宋山水開門見山,堂堂正正,斷沒有后來明清的矯揉花哨,枝繁葉茂。宋瓷擯棄唐時三彩,崇尚單色釉,那氣魄是從青銅器里出來的,中國山水在宋前后都是風景,只有在宋朝,成為天地。李華弌眼里,宋山水已不是一種畫法,是文化,是中國人的生活方式。
后來有機會與李華弌在他家小聚。非常意外,他沒有向我展示他的巨幅畫作,而是津津樂道,向我介紹他為自己小幅扇面作品自行裝裱的過程。國畫裝裱在中國已經1500年,是一項冗長枯瑣,同時又標準嚴苛的技術活兒,畫家一般都把作品交與專門的技術工人,或機械裝裱。但李華弌喜歡自己來,從煮糨、調糨開始,托底、修補、刷糨、曬晾,兢兢業業,他家的一間屋子里,堆滿了各種型號的棕掃、排筆掃、錐針和鑷子、剪刀、膠水、條木、手鋸、磨石,像個車間, “做這些事我跟繪畫一樣,能進入一種精神狀態,平靜,忘我,在旁人看來還有點孤獨,但內心是喜悅。”李華弌說,“下決心去做一件簡單的事,就是修煉,這就是中國山水教給我的。”
“含道應物,澄懷味象”,中國水墨山水是中國人面對自然的覺悟。人們在千秋永立的山川面前,體悟到蕭瑟空寂與靜穆平和,在咫尺天涯的山水畫中,投寄可望、可行、可游、可居的自然理想,及不與暴政同流的隱趣。山水是中國審美文化和世俗生活的詩篇,是中國人內心深切的情感慰籍 。
中國人慣有以山為德,以水為性的修為意識。“看油畫應該喝咖啡,看我的畫最好喝茶,”談到水墨,李華弌說,“西洋媒材的藝術作品,如同太陽一樣光輝燦爛,震撼人心,而中國的水墨藝術,則如同月光,平靜微妙,讓人在安詳沉思中吸取能量”。李華弌的山水比宋時山水更加簡單,抽象,沒有亭閣,沒有人,有的只是峭壁危巖,滿紙煙云……每天好多個小時,每年好多天,“披圖幽對,坐究四方“,他以一個人的靜默,面對那些巨大的水墨山川,可以想象是怎樣一種能量交換。明代書畫家董其昌說,如果我們懂得了水墨的力量,就知道畫中的山水,已經不是真正的山水。那山水是什么呢?也許就是中國人天人合一的哲學,是中國人的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