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帶本書去海邊催眠,翻幾頁,游會兒泳,再長眠幾個小時,一個下午就沒了。結果帶上這本,一氣讀完,驚覺已經暮色四合,海灘上沒有人跡,我被寂靜包圍。一種混合著傾慕與失落的情緒像遠處的暗云,壓得好沉。想起梁啟超集宋人詞句的那幅對聯:“春已堪憐,更能消幾番風雨;樹猶如此,最可惜一片江山”,人世間的意投情緣,憂家傷國的百年悵惘,再貼切不過地傳達了這本書在那一刻給我的感受。
35年前,一個開磨床的小青工,非常偶然的機會,遭遇了中國倫理學大師周輔成,后生嗜書好學,謙遜達禮,先生傾囊相授,大知大愛,起始了一段持續30多年的伴學旅程。這本書叫《燃燈者》,是當年小青工趙越勝獻給恩師周輔成教授的晚年之禮。
燃燈者,佛家用語,是指片語即可開悟人的覺者。30年里,周輔成教授成為趙越勝名副其實的“燃燈者”。授課,贈書,通信,吃飯喝茶,散步閑聊,兩人相識相知,和風潛入,循循善誘,濡染著彼此的心靈和精神。30年前的中國社會,風雨如晦,先生為后人燃燭掌燈,“破愚暗以明斯道”,傳遞著幽夜里微茫的暖意。
書中記錄了許多師徒倆朝夕相處循循為學的細節:有段時間,他們每天相約北圖看書,趙越勝在閱讀思考中遇到無法解開的問題,便向周輔成請教,周輔成一一解答并點撥,或開列書單讓他繼續深入閱讀,自己領悟,尋找答案,即便爭吵,吵完了還是相約對坐小館,啜酒論道,“一天下來,還掉書,一起走出圖書館去吃飯,通常沿著文津街向東,過北海大橋,繞著團城圍墻走到北海南門外的仿膳小吃店用餐”。
很多個夜晚,吃完飯,兩人沿街散步,“街上幾無人跡,偶有電車緩緩駛過,導電桿滑過電線,留下悠長的泛音,像巴赫‘G弦上的詠嘆’。車過后,晃動的電線鞭打著路旁老槐樹的枯枝,枝上積雪簌簌落下,撒在先生肩頭、帽頂上。先生并不知覺,不時揮動一下那根黃藤手杖。在這靜謐的雪夜,我伴著先生行走在玉潔冰清的世界里,不再理會四圍黑暗的逼迫。”從希臘先哲的“人有向善之心”,“知己不知”,到康德“莊嚴的美德”,從莎翁托翁的人性之思,到嵇康“七不堪”的真人本色,再到莊子的自由意志與理想,道心和人心……,這些當時社會被視為毒草的人類思想,穿透深重的霧色,遺灑一片暖光,塑造著師生倆各自的人格和心靈,從而在那個道統斷裂的時代得以心靈相續,薪火不絕。
前后30年,周輔成身處亂世,心存高遠,既浸淫中國傳統,又深得西方精義,趙越勝也由此打通兩造,消泯畛域,一步步趨近西方哲學傳統的核心。縱使后20年在地理上相隔萬里,師徒兩人心靈上依然不離不棄。30年的師生情誼,十萬字的悲情長文,讀來如親臨教誨,歷歷在目。
不只是心靈相通的忘年情誼,趙越勝沿著自己與恩師交往的時間軸線,還記錄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中國社會風起云涌的思想解放風潮,同時暗含了一代倫理學大師后幾十年命運的不公和悲愴。這位中國倫理學的奠基人,人道主義倡導者,后半輩子一直深陷各種不同的政治旋渦,直到90年代末還“因故退休”,謝世之后,其追悼會北大校方竟無一人出席,流年滄桑,隱含其間的委屈只是讓人憂憤。正應了那句評語:邦有道,先生聞雞起舞;邦無道,先生鶴衣散影。所幸他有學生趙越勝,將先生一世的學識、精神與風骨分享于眾,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心靈孤獨而高貴的倫理學學者,看到他將處世與治學合為一體,用自己的人生踐行倫理學“知行合一”、“學命一體”的精神與心靈。
這是讓人感到沉靜和遼闊的一本書。全書浸淫著濃密的人世情感,體現了身處亂世對道義對美對善最純粹的理論探究,最單純的現實堅守。德行,正道,學高為師,身正為范,氣節與情懷,在一個稱教授為老板,每一分鐘的付出都要被兌換成利益索回的年代,不知道有多久我們沒有感受到這些正大樸實的思想感召了。至少于我,要感謝這個海邊的下午,像接受洗禮一樣,有機會放下現實的逼迫,去追念那些潔凈的思想和單純的人。
合上《燃燈者》,端坐良久,深濃的夜色里,反復回想書中的一個細節,1975 年11月,周輔成來到清河小營北京機械學校,給趙越勝所在的“哲學訓練班”上課,那是這對師生30年伴學情誼的開始:“教室里極安靜,同學們都在認真筆記,只聽見紙筆摩擦的沙沙聲。先生每要擦掉前面的板書,總會停下來問,同學們都記住了嗎?然后用力抹黑板。板擦上的粉筆灰沾滿雙手,但總也拍不干凈,有時想輕輕擦掉身上的白粉,反在藍棉襖上又添白印。先生一連講一個半小時,屋里很暖,先生又穿著厚厚的制服棉襖,加上不斷板書,漸漸額頭上有了汗意。先生不經意用手去擦,不覺在自己額頭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一個可愛的老頭。博學謙遜,慷慨真誠,每遇不義總是憤而疾呼,七十多歲的高齡還去擠公車,為學生的冤屈和前程奔走,一生不落名韁利鎖,以恬淡充和之氣,持守人之為人的純正品格。有這樣的人作伴,我們就會對人生多一分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