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吃完翠華的魚蛋粉,揣著藏有《蘋果日報》的馬經,便像眾多“港派馬迷”一樣,趕往沙田的跑馬場。
看跑馬,80%都是外行,像看演唱會,只是扎熱鬧。看見熙熙攘攘的人群蜂擁而至,駿馬豪車,明星名流,盛裝歸位,才覺悟到馬場也是社交場。
開賽前,12匹賽馬集中亮相,讓馬迷觀察每匹賽馬的身體狀況,精氣神,騎手狀態,這個環節非常重要,騎手的一個眼神,賽馬的一個響鼻都透露著重大信息。賽馬亮過相,馬迷們就開始投注,加上前期準備的資料收集和分析,輸贏就在幾分鐘后了。
烈日當空。槍響,開始。12匹馬沖閘而出。身穿五彩絲綢服飾的騎師們躬身伏背,策馬飛鞭,場內一片喊叫歡騰。馬迷們高聲呼號著自己投選的馬號和名字,聲嘶力竭:“一路騎兵”、“肥仔糖”、“騰云駕霧”、“愛拼者贏”,居然還有匹馬叫“睡眠科技”,是不是應該把公司的股票代碼也叫上?得承認,就是這幾個名字,讓我出戲了。
我想起馳名古代中國的幾匹名馬,光是名字,就讓人心神舒爽。“絕影”是曹操的名馬,波斯種,充滿霸氣,絕影就是跑起來不見蹤影;“翻羽”:足不踐土,腳不落地,跑得比飛鳥還快;“奔菁”:毛色燦爛,夜行萬里;“挾翼”:跑起來像大鵬一樣展翅??,這些名字表達了古人對馬的情感和詩意。唐王李世民把建唐前后自己的坐騎稱為“七駿”,分別叫“白啼烏”、“青駒”、“颯露紫”??死后讓工匠把它們制成浮雕,立于陵前,與馬同眠。那時候,人們追逐駿馬,賦詩唱詞,給馬以崇高的尊重和禮遇,現在想來,對馬而言,真是一個光輝歲月。
古代中國,馬被賦予極高地位。俗語“戰馬如大將雙足”,《三國》里的“赤兔馬”追風逐電速度極快,董卓、呂布、關羽和馬忠四位大將曾帶著它摧城拔寨,酣斗群雄,直到最后年事已高,赤兔為不累及主人,絕食而亡。更動人的還有“踢云烏駒”,西漢霸王項羽的坐騎。這匹馬通體稠黑,緞子一樣油光放亮,唯有四個馬蹄賽似白雪。烏駒背長,腰短而平直,關節筋腱發育壯實,騎著這匹馬,項羽巨鹿九戰九捷,所向披靡。最后垓下大戰,不幸四面楚歌,烏江邊,霸王別姬不別馬,令小卒牽馬過江保命,可烏駒頻頻回顧霸王,不肯上船,最后長嘶咆哮,“江心一躍,不知所往” ??本是淹死,史書卻說“不知所往”,對烏駒的忠烈義氣賦予了神話般的追溯。
在古代,人和馬相依為命,似同手足,每看到這類存留古書的故事,就會想到一幅畫面,日落大漠,駐守官兵倚墻歇息,不遠處的馬,在黃昏中咀嚼著干草,一下,兩下,又是一下,兩下,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它們最后的晚餐。
馬不只是馬,古代中國,馬是有神性的動物,被賦予多重文化意蘊。其飛駛疾駛的奔跑速度,代表時光流逝,所以莊子說,“人生天地間,若白駒過隙”,這是人生短暫;漢代張騫出使西域后,出塞、狩獵成為新的生活方式,“駿骨折西風”,馬成為漢人身份地位和財富的象征;唐人詩意肥沃,養馬乘騎之風遍及社會,“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一匹馬表達了“長驅蹈匈奴”的英雄情懷;“翩翩駿馬去,自是少年行”,游俠,佳人,騎乘遠去激起粉粉香塵,馬又被用來表現朋友之間欣賞、別離、情誼和緬懷;直至宋元,伴隨著國力衰減,世人心態暗淡,“古道西風瘦馬”,馬的形象也豪情漸減,氣骨漸衰,但這“鋒棱瘦骨成”的懨懨氣血,在審美意義上依然攝人心魄。
沙田馬場上人聲鼎沸,高潮迭起。電視屏幕上,各路專家神仙神叨叨地分析今日天氣,草皮狀況,內線人士撰寫的密報八卦,以及夜浦美女指南,這些都是馬迷下注的重要參考。賽場上,12匹馬竭力奔跑,高倍望遠鏡里,它們卻神色木然,僵硬沒有表情,奔跑是因為被驅使而不是渴望,它們舍命換回的,兌換成馬迷們的金錢,除了更好的飼養,不再有人為它們的奔跑寄情和謳歌,英雄不再,寶馬何為?
想起兩年前,在英格蘭參觀一個歐洲優質賽馬培育基地。基地主人給我隆重推薦一匹薩拉布列特馬,這匹馬屬熱血馬,以敏捷、速度聞名于世,目前世界上所有的薩拉布列特馬,其血統都可以追溯到英國17世紀從中東引進的三匹種馬。而我要看到的這一匹,是目前世界上僅存的薩拉布列特馬7匹種馬之一。
“這種馬是為滿足英國貴族賽馬的狂熱而刻意培育出來的品種,為使其肌體更好適應競馬標準,我們很少放養,它們有特制的跑步機,由專家制定出標準的速度和環境模擬”,主人的介紹熱情而專業:“這種馬有特別的天分,在跳躍上有極佳的平衡感,是國際馬術騎師和贊助商的頭號選擇。”
我滿懷好奇,在主人帶領下去看這匹價值3千萬英鎊的賽馬,我非常不解的是,在沙漠環境下進化出來的阿拉伯種馬,其巨大的肺擴量、耐力和野性,如何在跑步機上留存。
到了馬廄,有些意外。很普通的一個房間,大概只有60平,家徒四壁,竟有些昏暗。一匹強壯的薩拉布列特馬背對著我們站立,非常安靜。壯碩的屁股,背線短而柔韌,胸肚又深又寬,腿骨遒勁筆立,給人震撼。這時,一幅景象讓我內心悵然。由于背對著我們,看不到馬的臉。順著它栗紅色頎長的頸項望去,是扇一米見方的小窗,窗外是英格蘭北部陰冷的天空,這匹薩拉布列特馬正凝望著窗外遙遠處鐵灰色的云翳,紋絲不動。不知道這么站立多久了,它在想什么呢,400年歷史的遙迢來路,它是不是想到故土的漫漫黃沙和驍勇善戰的祖先?“總有一些馬/想回到古代”,我想起一個詩人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