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陪練和世界冠軍間的差別,在退役的那一刻被放大到最大。
因為曾經站上過最高領獎臺,冠軍退役時自然有種種選擇,也無須從物質角度考慮取舍。而楊康,則需要從“留京”這樣最起碼的生存問題上開始考慮。
那時候,楊康有三個選擇:一是出國當教練,他之前的一任就是去泰國教球,但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要找翻譯,要熟悉當地黑白道,勞心勞力。二是回老家當教練,或者去體育大學再讀一個本科,這樣可以有一個北京戶口,但這樣依舊前程未卜。之前想象中的在國家隊能得到的平臺、視野,在面對現實問題時,全都沒了用武之地。倒是第三條路,則給了他一個意外驚喜——他進了影視明星劉曉慶的公司。
1996年的時候,顧俊偶然認識了一批演藝圈的朋友,包括梁天、沈暢(《我愛我家》里的小保姆),并由此認識了劉曉慶。劉曉慶十分喜歡打羽毛球,一次吃飯時,聽說楊康正在考慮退役找出路,她手一揮:到我公司來!
讓楊康感動的是,劉曉慶聽說楊康本可以留京,有一個北京戶口,她把這事記在了心里。一次去大興一個鎮上演出,10萬塊的出場費她分文未取,只和主辦方提了一個要求:幫我解決一個兄弟的戶口問題。聽說這件事后,楊康熱血上涌,再沒什么猶豫。從此,他口中心里一直稱劉曉慶為慶姐。
運動員改行做其他事情后,很容易做出成績來,因為職場商海中吃的苦受的累,和運動場上比起來實在是不值一提。2001年時公司正投拍《火鳳凰》,在上戲影城和懷柔共待了3個月,從場記、出納、副導演等職位全做了一遍。后期又買了一臺50多萬元的剪輯機,老師帶著楊康他們沒日沒夜地在那里干,配音、字幕、轉錄、剪接……做出20套片花后,他又去發行部做助理,給各家電視臺打電話,寄送片花?!痘瘌P凰》的發行十分成功,各大電視臺幾乎都買了拷貝,賺了不少錢。
拍片場一般都比較亂,各種頭緒一起展開,要兼顧四面八方,又要協調各條工作線。很多人要么嫌瑣碎不愿做,要么就沒頭緒做不下來。而楊康得心應手,一方面在于他的吃苦、好學,另一方面也得益于他在做陪練時練就的韌性與好脾氣。有時楊康也會惆悵,那些曾經一起在國家隊待過的隊友,他們有些人的仕途蒸蒸日上,有些閑逸在家,過上了半退休的富足生活,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經過4年的陪練,這樣的生活落差楊康早已能寵辱不驚,他的要求不高,但求努力之后有所回報。
2002年,公司籌拍電視劇《281封信》。劉曉慶打算把他培養成制片主任。對于楊康來說,生活似乎正嶄新地在面前展開。但就在這時,劉曉慶的公司出事了,那就是全國所有報紙都頭條報道過的“劉曉慶偷稅漏稅案”。
當時事件鬧得十分之大,國務院總理朱镕基親自批示,北京市公安局經偵處派了大批人馬,寸步不離地跟著劉曉慶。楊康帶劉曉慶出去打球,經警們也是寸步不離,打球時換衣服,還有一個女警察跟著,陣勢十分嚇人。不過劉曉慶并不在意,倒也不以為忤,有時打升級什么的她還會招呼他們:來小伙子!我們三缺一,來搭把手。
因為配合案件查處,原來的財務人員都不敢管賬,怕惹事上身,公司的賬、現金都放在楊康那里。當時,楊康還被北京市公安局經偵處抓進去審問了一天,了解情況。小房間里全是警察,問楊康原來是做什么的?國家隊打球的。哦,那沒事坐會兒吧——這一坐就坐了一晚上,因為案件太受關注,不敢隨意放人。
當時社會上各種傳言都有,公司人心渙散,而楊康心心念念想的是,當年慶姐那一揮手的義氣和豪爽。體育出身的人都相對單純,交朋友講究真心。進公司沒多久,一次因為劉曉慶的妹夫用空白合同出了糾紛,劉曉慶一怒之下,把名下3家公司的所有法人章、合同章全都交給楊康保管。那種信任甚至不需要時間積累和歷練而出,就是直覺和本能,這種信任,楊康十分熟悉,運動員的熱血和沖動中有著同樣的基因。而今,當慶姐落難時,楊康本能地守在那里,就像之前陪顧俊、陪他的隊員一樣,一定要陪完每天的最后一個球。
在案件最終宣判前,劉曉慶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她把男友、司機還有楊康等幾個人叫到一起,拿出一張50萬元的銀行卡交給楊康,交代有什么事需要用錢就用,錢由楊康全權支配,所有打點費用、律師費全從楊康這邊過手。隨后,她又拿出一個小箱子,里面是她的全部翡翠和珠寶。劉曉慶喜愛珠寶翡翠圈中人盡皆知,當時有傳言,哪怕劉曉慶身無分文,憑她那些翡翠,她都可以幾輩子衣食無憂,隨時東山再起。
劉曉慶被關押后,公司查封,再無收入,楊康沒辦法,只能去球館做駐場教練。畢竟身有所長,靠教球賺錢,他心里倒也不慌,只是時不時為慶姐擔心。那段時間,他一邊教球,一邊還在為公司的后續事奔波。影視公司的庫房里還有幾百套衣服、盔甲,楊康帶人找搬家公司轉運到大興租的倉庫,還有劉曉慶的私人用品,吉普車運了十幾趟,輪胎都壓扁了。銀行卡里的50萬元周轉金,他更是在小本上一筆筆記得清清楚楚。
劉曉慶能成為傳奇人物是有原因的。在北京秦城監獄里被關押了422天,出來后不是躲媒體,不是一個人去“靜一靜”,第二天就沒事人一樣,把楊康他們叫出來一起吃飯,“壓壓驚”,第三天又約好一起出去打球,似乎一年多的牢獄之災不過是一晚上的黑暗。一幫共患難的朋友,差不多20人,坐滿了一張大圓桌。楊康把慶姐交給他保管的東西列了一張單子,連同那個小箱子,還有那50萬元的開支明細,一起交給慶姐。她看也沒看就放到一邊,回敬了楊康一杯酒,先干為敬。
這樣的友情一直維持到現在。就像顧俊說的,運動員一旦交定了一個朋友,輕易不會撒手。2007年時,楊康想在北京買房,許久沒聯系了,打電話找慶姐借錢。劉曉慶二話不說,讓楊康把賬號寫給她,第二天30萬元就打到了賬上,借條字據什么的提都沒提。
之前,楊康一直生活在運動的“無菌世界”里,體制內的生活讓他從不用考慮其他,只需要一心訓練、按教練的計劃獲取一個個階段性的勝利,這就是生活的全部。改行做陪練,從某種程度上割斷了他的“臍帶”,又像是讓他提前“脫敏”。而在劉曉慶公司工作的經歷,則更加遞進一層,一方面讓他逐漸接通地氣,觸摸一個誘惑與風險并存的現實社會。另一方面,這段生活與他之前經歷在朋友、義氣、直接和熱血上的相似,則有助于他以最易接受的方式,迅速融入體育之外的真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