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撰文:肖海生
圖片編輯:趙小萌? 攝影:蘇里
在高而空闊的球館里,羽毛球會以一種爆發又富有彈性的聲音破開空間。而在低矮人眾的球館中,球只是沉悶地和球拍接觸,掉頭飛回,對一切毫不留戀。當球館里越來越喧囂,那種輕盈飽滿的聲音漸漸被淹沒,最終完全消失。
在國家體育總局訓練局的4500平方米的羽毛球館內,只有楊康會捕捉到這一點。早上8點45分,當運動員們進場開始一天訓練前,當教練準備講解一天的訓練內容前,他例行從庫房把幾十桶球搬進場館,拆開包裝,試著打出幾只嶄新的球。這是一天開始的固定儀式。
但是,那些球似乎永遠和他隔著一層。對訓練館內那些征戰世界的運動員們來說,這些有16片羽毛、5克重的球,上面承載著金牌目標和冠軍夢。而對楊康來說,他只看到一次次技術到位、姿態優美的擊打。他只是國家隊的一名陪練,冠軍永遠與他無緣。
十多年后,楊康已經有了其他工作,但他仍然以私人教練的身份,游走在北京的各家羽毛球館內。相比之下,公眾球館和俱樂部的場館里更熱鬧,有連拍子都握不對的菜鳥,也有專業級選手。根據球與拍接觸的瞬間聲音,楊康能想象出球在空中飛行的軌跡。某個心明眼亮的一刻,他會突然聽到熟悉的輕盈又飽滿的一聲輕響,不可磨滅的過去在他心底激起一些細碎的回聲。
人生四十,更像和羽毛球談了半生戀愛。無論是運動場上飛揚的主力隊員,還是幕后默默無人識的陪練,個中愛恨悲情已經復雜得無從辨起。那一只只僅重5克、長著16片白色羽毛的小球,始終如影隨形,深深鐫刻在楊康一次次的人生轉折處。
一
2000年奧運會之后,楊康辦了退役。但他經常會問自己:是否1997年的那個夏天,他就親手結束了自己的運動員生涯。
1997年,是楊康最不順的一年。手和腳上的傷痛集體爆發,就連一直帶他的教練也因為婚姻破裂,遠走馬來西亞。群龍無首,隊里一片松散,那一年全運會他的成績大退。自從1988年進入專業隊,10年來,那是楊康腦子里第一次惶恐驚懼地冒出“退役”的念頭。身為運動員,早晚有告別的一天,他卻沒想到會這么早到來。
但隊里并不同意,一是這么多年國家訓練培養不容易,二來省隊里還有一批少年球員,再不濟還可以帶著他們一起練。前者是楊康心里的隱痛,后者折中著有點兒像退路,他也拿捏不定。就在這時,之前和他一起在湖南隊訓練,后來選拔進入國家隊的龔智超、羅毅剛勸他,不如去北京國家隊。
相比之下,國家隊是一個全然不同的平臺,那里訓練的全是世界冠軍級的選手,8名隊員起碼是世界排名前二十,眼界、球技會開闊很多。但需要痛下決斷的是,進國家隊后只能做陪練——這意味著從此只能跑龍套,意味著親手撲滅自己比賽拿冠軍的任何希望。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會選這條路。
那幾天,楊康一直掙扎著,幾乎沒敢碰球拍。從全運會的比賽成績來看,他覺得自己在職業化的道路上走得有限,而現在就退役去做一個默默無聞的體育老師,似乎又心有不甘。他似乎在做一個測試,測試自己和羽毛球還有多深多淺的緣分。最終,他決定去國家隊,去見識當時世界上最好的羽毛球團隊。
國家羽毛球隊有4名陪練,男女雙打單打各一。盡管去之前楊康就告訴自己要擺放好心態,但現實中,他再熟悉不過的羽毛球,和北京這個城市一樣,給他帶來的陌生感和不適卻同樣強烈。
一樣的球拍,一樣開闊的球館,一樣的喧鬧和精疲力竭,激動和希望卻從此與己無緣。過去,教練會每天告訴楊康當天的訓練內容,現在,教練講重點時,他卻要去庫房把當天訓練用的球領出來,然后開始給運動員枯燥地喂球、吊球、傳球。那時候女雙有10個隊員,4人一個場,他就陪落單的那兩人練。有人受傷了,他也要頂上。一天的訓練結束后,他還得把球清理好,場地打掃干凈。人去樓靜的球場,袒露給他的是無盡的酸澀和疲憊。
現實的接受,一半是無奈,一半也得益于楊康的好脾氣。當時,女子雙打組的顧俊,和搭檔葛菲包攬了1996~2000年之間所有世界級比賽的冠軍,被稱為“天下第一雙”,球打得很好,但就是脾氣很大,高興不高興,全在臉上掛著。練球時只要一個球沒打好,她就會瞪著眼睛“咆哮”:怎么打的!心情不好時,運動員們會故意打一些刁球,調得楊康滿場子撿球,還沒法有任何怨言。顧俊每天都要比別人多練一個小時球,也都是楊康陪著。教練后來發現,兩人的訓練越來越默契,于是楊康索性成了顧俊的專職陪練。
作為陪練,除了拋開“我是一名運動員”的想法,甚至需要從技術上給自己清零。每個羽毛球運動員都會結合自己的特點,練幾招“撒手锏”,楊康是左撇子,比較罕見,當年在湖南省隊時,教練為此給他制定過專門的殺球角度。從事陪練之后,不但要抹掉這些個人的技術特點,還要模擬國外主要對手的打法來練球,幫助顧俊有針對性地進行訓練。
羽毛球看起來輕飄靈動,但它的有氧無氧運動量全都遠超足球。用顧俊的話說,絕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從事這項運動。當年她在南京訓練時,每天早上要跑5000米,400米的操場跑12圈半,一次狀態不佳,教練看著不高興了,剛剛跑完還沒收住勢,又讓她再跑5000米。第二天去廣州,背著羽毛球包坐火車,車廂門口的那個臺階,她死活都跨不上去,覺得怎么那么高啊!到了廣州下站時特別高興,因為車廂口是平的,沒有那級臺階。
相比之下,國家隊的訓練量更大。而陪練不但要同步完成全部訓練內容,還要機動做其他體力活,還要陪運動員加時訓練。那種累,楊康有一個數字可以打比方:那時候訓練,球拍的桿和弦特別容易斷,幾個球扣下去,拍子就斷了,或者弦松了,他和女單的陪練譚冠群,兩人最多的一天上了56把球拍。總教頭李永波知道后,專門找了個負責上拍的人,上一把拍子10塊錢。
那時候國家隊半軍事化管理。每天早上7點就得起床,點名,100多名運動員全到齊了才能開飯,要是某個人起晚了,其他100多人全都得等著——一直到現在,準時還是楊康的本能,否則總覺得邊上有100多號人在瞪自己。每天8點1刻準時開始訓練,教練布置訓練計劃,楊康就得開始忙各種瑣事、陪同訓練。晚上10點鐘準時查房,教練在走廊里點名,所有人隔著門應答,不允許夜不歸宿,發現一次,立即除名。當年楊康就親眼看著男單的一個隊員被除名,背著行李在總局門口默默流淚,久久不肯離去。
在國家隊,主力隊員一旦有什么情緒波動,上到教練,下到陪練、后勤,全都得想辦法來幫助調整。而身為陪練,楊康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只能是默默地找幾個哥們兒出去喝悶酒。出于男人和陪練的雙重自尊,他盡量不讓隊友看出他的脆弱。大家一直稱呼他為“開心果”,其實,“開心果”有著比別人更多的委屈和酸楚。
難得的休息日里,女隊員們都喜歡拉楊康這個“陪練”出去“陪逛”,那幾年,秀水那一帶的每個檔位他都和那幫“娘子軍”們逛過。陪著那些世界冠軍在北京的大街上走,邊走邊聊天,是他那幾年不多的彩色記憶。
一晃就是4年,常有朋友和隊友問他有沒有意思?開始他也支吾著說不清,后來他的想法是:如果心態不好,這4年會十分難熬——這是一個任由個人填充的回答。作為陪練,打球、訓練都不是為了自己,注定出不了成績,看似一條不歸路。但在全世界最高水平的訓練館內,哪怕你不會打球,天天坐著看,也能學到很多東西。隊友們開玩笑,一頭豬在這里待3個月,也能直立行走,打一手漂亮的羽毛球。戰略戰術、訓練方案、運動保護……都是世界最領先的,在這樣一個高水平、高素質的平臺上,人的視野、能量和意志,全都會大幅度提升。楊康相信,即使自己以后再不碰球拍,人生也已經全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