淼一直保留著上一個手機,里面的一條短信他一直沒刪。短信里,父親罵他:狗雜種。
和在化學公司兢兢業業工作的弟弟不同,作為長子,淼對“生意”的領悟更靈活。但因他的天性更散漫,招致父親的不信任。淼發現一個總經理吃回扣,掌握了證據,也曾當面對質過。但對方利用父親的信任,先到他父親那邊告狀。父親習慣性地在下屬面前展示自己的權威,因此當眾要對淼動手,被眾人勸下才罷休。在他離家出走后,父親持續發來短信斥責。
淼在杭州有3個投資項目,遇到那些“做事”的朋友,他總愿意和別人討論他對項目的計劃。他勝券在握,然而也是焦急地期待著收益報表的到來。這3個項目一旦成功,那條短信在他心頭的陰影,也許可以抹去。他的父親從沒有過問他在杭州的項目,也沒給他投資過一分錢。
淼的父親是溫州神話的一個樣本:15歲父母雙亡、販賣糧票曾被抓、被人營救后只身去闖蕩。后與在中科院化學所工作的堂兄創立染料工廠,先后涉足化工原料、農藥、房地產,逐漸擁有了幾十億的身家。雖年屆六旬,每天還是雷打不動5點起床、工作至深夜。他知道家業將來會傳給兩個已屆30的兒子,但他絕對不愿意允諾那一天何時到來。
即使身家數十億,他的父親還是開著輛奧迪A6,回國的時候淼準備買跑車,但父親不給他任何資助。父親的道理很直白:“如果我自己開很好的車,那總經理和廠長的配車標準也要提高上去。”
“我爸吃苦吃習慣了,所以他要求我要和他一樣。那怎么可能?”淼叼著一支中華煙,皮膚白皙,語調平緩,他在自家的酒店大堂接待了我們。這家近30層的酒店是他父親最近一次莽撞而成功的創業。酒店的裙樓是樂清本地最豪華的宴會廳,承擔著當地政府接待的訂單,第一年就收回了成本。
淼還沒有獲得對外發言的資格,但作為家族企業的未來繼承人,他的穿著和談吐都顯得有點兒過分隨意。當他的父親徐步經過我們的座位,淼的聲音變得拘束起來。
他18歲時,父親買了兩張機票,送他去倫敦讀語言預科,后來的6年,再也沒有去看過他。在大學后期,父親甚至停止了對他學費的供應。他的同學里有手提50萬英鎊的現金去留學的中國人,他們熱愛和在國內的父母談論倫敦光鮮的奢侈品。
淼剛去英國時,英鎊兌人民幣的匯率是1:13,到大學后一度升到1:16,倫敦奢侈品的價格走高。在中國人的圈子中,他開始以代購奢侈品出名,最開始他先墊付貨款,滿世界去找貨源,看論壇里發帖、在日本尋找穩定的供貨商,再賣給自己的同學。 后來他的名聲日漲,最后變成別人甚至不先看樣品,先直接付給他貨款。中國同學覺得淼的價格比倫敦專賣店的便宜許多,匯報給父母,都是皆大歡喜。
在他的講述里,那幾年他靠著不懈找貨源、算匯率差賺了幾百萬元。一只百達翡麗3940, 從意大利進貨只要18萬元,而英國要賣60多萬元,最后他以36萬元賣給同學,對方還覺得賺大了。他也有自己的戒律——絕不掙舍友的錢。如果他們介紹機會,他還會給他們分紅。在家庭的影響下,他懂得生意的規矩:“做生意,如果只顧自己掙錢,那掙不了大錢。”
他父親不知道他在國外靠代購養活了自己,也不知道他曾花費了很多精力在《魔獸世界》等游戲上,甚至加入過門薩俱樂部。當淼回國時,父親對他的志向毫無半點兒興趣,他的精力本能地全部奉獻給了工作。
在家族的大小事務上,父親頑固地鑄造著自己的權威。淼知道,父親期望他將來會和自己一樣有主見,但不是現在。
失落的淼也著急尋找著同伴,除了“不做事的朋友”,還有那些和他一樣將來要“做事的”、繼承龐大家業的朋友。他們經常去參加各種售賣速成管理智慧、培訓領導力的培訓班,但淼也發現那些課程講的都是大同小異的道理,無非是弱勢的子女如何通過武裝自己(的團隊),逐漸戰勝父輩對脫離權力的恐懼。而他自己的實際情況比別人想像的都艱難。
他的父親正處在尼采說的像獅子一樣的人生階段。尼采把人生分為駱駝、獅子、嬰兒三個升華的過程。在經歷了負重的階段后,一個人才能變成強大的獅子。但他還必須把自己變成嬰兒,人性的才能得到提升。也只有這樣他的后代才有機會從駱駝變成獅子。
在淼的印象里,父親從來沒有示弱的時刻。父親更看重家庭的秩序多于家庭的溫暖,因為他一輩子都有根深蒂固的緊迫感,無法允許自己的生活里沒有競爭、征服。
新酒店成立時,不懂設計的父親就按照自己的喜好推翻了設計師的想法。父親讓淼負責采購,借此考察他。和在英國代購奢侈品一樣,淼能收集到電視機的出廠價和銷售公司的返點制度,了解廠家經理可能都不知道的細節。他表現出有點兒急功近利的貪婪:試圖以成本價購買,把銷售公司的返點都拿掉了。
他的計劃失敗了,觸犯了銷售公司的底線,他知道聰明地適可而止,但也不掩飾自己的優越感:作為(年輕的)商人,自己的韌性和決絕超乎常人。
“我爸做采購還是老一套,他走了很多彎路。很多東西可以讓別人送,沒必要自己去買。 ”他指著大堂的紅酒柜和吧臺,那是國內一家知名紅酒商免費贊助的,“我跟酒商說我們酒店是樂清第一家四星級酒店,你們的產品擺在這里有很高的宣傳價值,他們就把酒柜和展示的酒送過來了。還給了我20萬元的現金,連酒柜加起來也有幾十萬吧。”
現在的總經理向他匯報說,他負責采購的物品比別人采購的更耐用,他可以為電視機、馬桶、噴頭的價格和銷售商磨上一個星期。這種謹慎和對勝利的偏執也貫徹在他的生活中。
去年他想購置一臺賓利,杭州的銷售商告訴他最多便宜10萬元。隨即他去溫州新開的門店,之前溫州的銷售商夸海口說,訂單要排到幾個月后。他還是溫吞吞的,用自己的資產和人脈打動經理。經理答復他說,可以直接8折。他就找到了制勝的籌碼,因為有了8折的允諾,他還是沒有半點兒放松。
“我說還是要考慮一下,對方也很崩潰。車價368萬元,其實我知道成本價相當于340萬元。我談的價格是343萬元,后來我都想把這3萬元取消掉。我說,明年有錢了再來買。做事情我就喜歡這樣磨。”
他說起最近看的《點球成金》(Money ball),這部片子顛覆了以往用高薪維護頂尖棒球球員的傳統。布拉德·皮特隸屬的奧克蘭運動家隊因為吸引不到高薪球員而敗北。后來他和一個數學教授一起,通過計算機手段對球員的專項能力、年薪的科學配置,用幾百萬元的費用就讓球隊獲得幾連勝的成績。
“我覺得沒有必要請高薪的人。就像我做采購,不喜歡和大公司溝通,因為他們太規章化了,很多事情就不好辦。”
雖然年紀尚輕,他很確認自己有識人的能力。今年年初,他帶著自己的一個朋友去自家在連云港的新工廠,父親察覺出那個廠的工人有懈怠情緒,讓他去整治。淼的計劃是清洗一部分不夠忠誠的人,并且盡快樹立那個朋友的權威。他并沒有足夠的興趣去打理工廠里的細節。
去年他離家出走3次,每次父親又托朋友相勸讓他回家,但在姿態上又不給他父子和解的可能。他心里對父親的產業更加淡漠。剛回國時,他在游戲論壇上結識了他后來的投資伙伴,一起在杭州投資了數據中心(簡單來說是機房)、天然氣發電項目等等。數據中心,按照他的計算,應該有超過40%的回報。而發電項目有國家政策支持,銷售也有保障。
“我爸從來不問我在杭州投資的事情。即使告訴他這個項目一本萬利,他也不會聽。”父親的偏執成為今天這場交談逡巡不去的母題。“我剛訂婚的老婆也是他選的。以前我把喜歡的女孩子帶回來,他連正眼都不會看她們一下。”
雖然心灰意冷,作為長子,淼還是接受了父親的安排。他如此厭惡父親的專斷和冷漠,但巨額的家族財富也決定了他無法做一個叛逆者。盡管他和父親在如何享用財富的方式上有太多分歧,但淼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經被父親的強勢所規定——他們都是在追逐財富的過程中才能享受自由的感覺。他也知道,終有一天,父親會卸下自己的盔甲。他必須在杭州的項目上證明自己,那是他唯一讓父親信任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