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毀和建設
1月18日傍晚6點,北京。韓寒如期去赴一個晚宴,快要抵達目的地時,電話響了,是初中同學:聽說你有個團隊來幫你寫東西,我最近有的項目特別難搞定,能借你的團隊用一下嗎?韓寒愣了一下,習慣性地哈哈大笑:“你還信這個?”
當天晚上,是一個贊助商舉辦的晚宴。有個客人拿著酒杯來和他攀談:“文章真的全部是你寫的吧?”
他用手機看了下微博,當時,麥田指控他有團隊代筆的帖子被轉發了幾百條。他決定一個人去看場《大魔術師》,平復下情緒。但是一回到酒店,還是忍不住查看了下麥田的帖子:已經被轉發兩三萬條。韓寒明白:“這個數字意味著,已經有人‘愿意’相信這種陰謀論了?!?br />
在酒店里,韓寒試圖敲下一段文字回應,但憤怒讓他無法把句子寫連貫。直到凌晨兩點,這短短的博文才算完成,中間韓寒修改了五六次:“我一直在想如何自證的方式,并且,我還是希望維持足夠的幽默和風度?!?br />
不過這篇后來被韓寒自己命名為《小破文章一篇》的博文,顯然在這兩方面失敗了。文章中,他用詛咒的方式說:如果真的存在有人為他代筆的現象,“我將不能活著看到自己女兒長大。”并且慷慨地提出:任何人如果能證明自己或者身邊的朋友為“韓寒團隊或者為韓寒代筆寫文章的人”,都可以得到兩千萬人民幣的獎勵。
?“自己的性命和全部身家,這是我全部的東西了,我就想通過這樣的極端告訴別人,我的立場?!表n寒說。
?發完微博沒多久,猶豫再三,他又爬起床把博客的語氣再順了下,試圖“灑脫和幽默點兒”,把關于女兒的文字全刪除掉,因為這個詛咒雖然是詛咒自己的,但是很容易讓人誤會是針對女兒的。他只留下所謂的“兩千萬懸賞”。
有了女兒后,韓寒察覺到自己變了?!捌渌愜囀钟泻⒆雍箝_車更慢了,我則開得更快了?!薄拔腋杏X自己已經完成,從基因學上、人類的生物學上的繁衍的任務,反而我會覺得更加沒有顧慮。更加逼問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2011年,韓寒迎來了自己30歲的生日。30歲的韓寒,“有男人的感傷”——韓寒的朋友孫強這么和我說:他對別人更容易心軟,對自己卻老揪著?!八€開始散發那種老男人的氣息了,會突然感嘆歲月,對孩子柔情似水?!笔聦嵣?,孫強在他的鼓動下,也剛要了個孩子。
朋友發現,韓寒開始厭惡“韓少”這樣的稱呼,開始不滿意自己說話的腔調,“是否太淺白了”,并對他曾經做過的事情一個個道歉?!拔也煊X到年輕時候的許多無知的無畏,”韓寒解釋:“我現在該對以前的過錯道歉?!?br />
韓寒甚至不愿意“像以前那樣去說話了”。在《我的2011》中,韓寒感慨,之前的兩年,他寫了一系列針砭時弊的評論,他的無黨派、無派系的語言為他贏得了最大可能的認同和尊重,但是——“我從這些批評中獲得了很多的贊譽,于是我開始在意于這些贊譽,甚至不自覺地迎合?!彼_始警惕起自己的迎合,也厭倦了重復:“我做的很多批評都是有罪推論和變種八股——制度不好,政府腐敗,悲劇發生,人民可憐?!薄拔胰绻龠@樣把文章寫下去,難道不是偷懶嗎?既對不起支持我的人,也對不起我自己,我要這樣一直寫到老嗎?”韓寒說。
韓寒內心對自我過去的這種否定,“其實已經埋了大半年了”,他甚至和我提及,他理解許知遠說的一些東西:“韓寒掀起的迷狂,襯托出這個崛起大國的內在蒼白、可悲、淺薄——一個聰明的青年人、說出了一些真話,他就讓這個時代的神經震顫不已。與其說這是韓寒的勝利,不如說是庸眾的勝利,或是整個民族的失敗?!薄拔乙恢痹谙?,30歲后,我還是這個樣,那才是我的可悲。”
韓寒因此做了一個決定:告別過去,即使過去的自己受許多人喜歡:“顧不上他們了,反正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真實想法?!薄澳阋晃兜嘏拿癖婑R屁,一味地討好民眾,其實說到底跟當年老毛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沒什么區別。他心里再清楚不過:群眾也許就是瞎的。這其實是另外一種不誠懇的表現?!?br />
當決定自己不再那么說話后,“我要說什么?怎么說呢?”韓寒似乎又成了重新學說話的小孩。
讀者發現的,只是韓寒博客更新得越來越少?!拔乙恢痹卺j釀,我要寫什么?”這一個問題,他思考了兩三個月,最后他決定從常識開始——這就是后來引發軒然大波的韓三篇。在他對我的說法中:“即使寫得再不成熟,起碼在談論自由、民主、平等這三個詞,我最大的目標就達到了?!?br />
最終的那三篇文章,“每篇我都用了一個多小時就寫完了,幾乎一氣呵成?!表n寒坦言自己“抱著深深的期待”。這是試圖成年的韓寒,精心準備的第一次改變。
果然引來很巨大的反響,然而,韓寒沒預想到的是,李承鵬、艾未未等朋友開始宣布對韓寒的批判,緊接著,是更多學者和作家的質疑。有人說韓寒反叛了,有人甚至說:“為什么我們曾選擇出這樣的韓寒?”
在曾經的朋友一個個跳出來反駁他的時候,韓寒感到惶惑,卻也有說不出的開心?!半m然不少人都否定我,但是,他們許多人的文章質量很高?!薄拔业淖饔靡簿推鸬搅?。”韓寒并沒有充當意見領袖的“雄心”。“我其實愿意這樣的結果?!币惨虼?,韓寒開始醞釀寫第四篇:關于選舉。他最終希望的是:趁這個機會,就這樣把很多不能說的詞說下去。
在那幾天里,韓寒每天不斷上網搜索各種文章,甚至開始為自己尋找合適的書目來重新思考、理解這三個詞——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覺得讀書成了件迫切的事情。
然而,他沒有注意到的是,對他的質疑還一直在放大,直到他接到這個電話,詢問他是否有團隊代筆,韓寒這才真切地感覺到:那代表,曾給韓寒這樣位置的許多人,已經質疑韓寒存在的合理性了。
“我當時更多的是一種無可奈何和焦慮。我覺得好好地正在談民主談自由,很多的文章質量都很高,突然地,因為對我的質疑要被打斷了?!表n寒后來這么和我說。然而,當看到幾個小時之間,麥田對他的猜想轉載超過三萬時,韓寒覺得有點莫名的悲涼:“那意味著有些人愿意相信這樣的說法”。
“我雖然宣稱殺戮群眾,但其實,我是試圖拉著大家一起,殺戮以前的自己,突破此前常識性的情緒宣泄,更進一步去思考改變,但大多人根本不理解。”韓寒甚至想起自己在高中出版《三重門》的時候,一向人緣不錯的他以為,許多同學會和他同樣開心,然而,漸漸地,韓寒發覺,所有人總是若有若無地以尊敬、羨慕、挑剔等方式,用各種理由正在和他疏遠。韓寒問過其中的一個同學,為什么這樣?對方回:因為你是和我們不一樣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