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病》劇照】
不適應體制的人
3.
他的父親在2003年時就因腎衰過世,當時他33歲。正在拍《熱帶病》(Tropical Malady),聽聞父親的死訊時他說自己感到一種“憤怒”,這種“憤怒”的情緒不但讓他開除了好幾個劇組成員,還讓他迎來了自己生命的一個低潮期。
在那些最典型的問題上他和父親沒有發生過沖突。父親鼓勵他做自己喜歡的事,沒有要求他去做醫生或者工程師,苛求他更陽剛更有男性氣質,也沒有在結婚生子方面給過他任何壓力。所以他和父親沒有同志家庭通常會有的那種父子矛盾。
但他和父親的關系還是一直有點緊張。“我父親是一個政客(同時也是醫生),這是我不喜歡他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他不是會貪污的人,但泰國的官場實在太壞,我父親身在其中,有時候會身不由己,例如會向大眾許下虛假的承諾,這很丑陋。我父親后來辭職了,我成年之后又搬出去住,關系就好了一些。”
他也不喜歡去學校。一個害羞的、熱愛自然的人不適應學校的體制是常事,只是這種矛盾在阿彼察邦身上格外激烈。
“我很害羞,不怎么說話,心里卻其實很恨大多數老師。恨(hate)是個很強烈的詞,但我覺得在這里能用這個詞形容。老師想讓我遵守規矩,可我不想,比如在學校我們得穿制服,到了高中甚至大學都是這樣,還要剪短發,這些規定我都十分反感。
“高中畢業后,我們面臨兩種服兵役的選擇,要抽簽,一種紅,一種黑,如果抽中紅的,就要服兵役,或在學校接受三年的軍事訓練。我選擇了軍事訓練,我非常厭惡這種不得已的選擇,但還是服從了。
“我那個時候對任何體制都十分抗拒,忙著對抗老師,對抗規則,所以性向上的困惑就顯得不那么重要。”
在一個佛教興盛的國家,一言一行也存在著約束。“我是佛教徒,因為我是在這樣的文化中長大的,就像被編程的機器人一樣。例如在泰國,如果你把腳底對著別人,這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如果我把腳底這樣對著你,會覺得非常內疚、有負罪感。摸頭也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雖然我知道這些都是無稽之談,但是沒辦法,對我來說,這些影響不是說消除就能消除的。”
2006年的泰國政變,讓他開始關心政治,他后來直斥這次政變后實行的是“偽民主”。也就是那一年,他的電影《綜合癥與一百年》(Syndromes And A Century)被電影當局要求刪改,他斷然拒絕,并發起了“自由泰國電影”運動。直到獲金棕櫚獎后,當局才妥協,并幫助他的獲獎電影取得了足夠的票房和知名度。
但就在那部電影里,布米叔叔在電影結尾講述了一個有關強權統治的夢。阿彼察邦告訴我們,那個夢其實是他自己真實的夢。他夢到自己乘坐時間機器到了一個未來的城市,那個城市被一個強權所統治,能讓所有人消失,他在夢里拼命逃亡,但不管到哪兒,都會被他們找到。
…………
看媒體們對阿彼察邦的訪談文章,常常會因其同志身份而強調其女性化的一面,“他是一個體質嬌弱、說話輕柔的男人”、“擁有一種溫文爾雅、禪宗般的平靜氣質”,諸如此類的描寫屢屢得見,但阿彼察邦完全不以為意,“我是一個很憤怒的人,并不是我沒表現出來,只是沒有被媒體看到。我現在還是會和人在街上吵架,看到不公正、不對的事情,我就會大聲說出來。所以,我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平和。”
拍“詩電影”的人
4.
他的成長之地伊薩是一個獨特的地方,“那里的人們很自豪,對他們的歷史引以為榮,傳統味道很濃。那里被泰國吞并之前曾經是一個王國,所以他們對保持自身獨立十分敏感。”
在高棉王國9到14世紀的強盛時期,伊薩的文化曾經非常繁榮。他說,“對拍攝電影來說,泰國可謂是一個豐盛的寶庫,而伊薩是其中最寶貴的財富。雖然我在那里長大,但最近才發現這一點。由于這個地區的貧困,伊薩人只好遷移到其他地方去謀生,于是伊薩文化中的隨意性和萬物有靈的思想得以在整個國家傳播。我覺得,伊薩地區的精神和活力,事實上是當代泰國社會和文化的骨干。”
他獲金棕櫚大獎的電影《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后簡稱《布米叔叔》),就得益于伊薩的當地文化。這部電影的靈感來源于一本關于高僧轉世的書,還有他小時候看的那些漫畫書、鬼故事,以及他沿著湄公河邊的村莊搜集的個人回憶。他說伊薩當地人都相信人會和其他生靈相互轉世,不斷輪回,而這部電影是家鄉人群體記憶的混合自傳,他還在戛納的頒獎禮上說,“感謝泰國的亡靈和鬼魂。”
鬼魂在這部電影中的首次顯身,是在布米叔叔去世前兩天的晚餐桌旁,在農莊里一個半露天的陽臺上。布米死去19年妻子的亡魂、失蹤14年遁入叢林變成“鬼猴”的兒子相繼回來看望布米,聊分別后各自的境況,看以前的舊物。電影里,還有布米叔叔的一個個前世,清晨出逃的水牛、寂寞的老公主、山洞里的白化魚。
阿彼察邦說,“跟一般泰國人一樣,我相信有很多種‘真實’,我們生活在很多個‘空間’里,不同‘空間’有時會互相影響、重合或者共鳴。……我們不止過著一種‘生活’,待在一種‘空間’,而是同時有很多種。我們不知道哪種‘空間’更真實,哪種‘生活’更美好。這些東西大概只有電影這門藝術能表現出來,這也是為什么我愿意一直從事電影的原因。”
采訪中,他還聊起他前一晚做的一個夢,“我夢到了我幾個月前死去的狗,我非常愛它。早上醒來時我告訴了我的男朋友,結果他說他也做了一個同樣的夢。我覺得它是要去另一個世界了,所以來跟我們告別。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跟未知的世界有聯系,但我覺得很有意思。”
他還非常著迷于人在睡眠中的那種無意識的狀態。“‘沉睡’和‘死亡’有著某種牽連。一個沉睡中的人好像處在生死之間。現實中,人是一具虛弱無力的軀體,但在夢境中又滿是活力。人只有在沉睡時可以橫跨死生兩個世界。我把這個想法貫徹在電影中,在布米入睡時,他妻子的鬼魂在旁邊守護著,我覺得這個片段非常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