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逃回叢林的人
8.
他在2004年拍攝的電影《熱帶病》,后半段講述了一個進入叢林的故事。
村民傳說,一個得道的薩滿教道士擅于變化為各種形象戲弄世人,老虎、女人、僧侶等等,一晚為獵人識破而中槍,靈魂被困在老虎的軀體中。此虎近日來連連為害村民,士兵只身闖入叢林來追捕老虎。
士兵發現老虎就在這片叢林中:內臟被掏空的奶牛尸體,人的腳印變成虎的腳印,樹干上虎的爪印,暗夜中蕭瑟的虎嘯。
士兵只敢在樹椏上打盹,恐懼久了,變成困頓,困頓久了,心神便開始煥散。
第二天,士兵遭遇到一個赤身祼體、滿身虎紋的少年(老虎的變身),幾番追逐撕打后被少年扔到了山坡下,步話機碎了,隨身裝備丟失一空,士兵被逼開始適應叢林生活,水塘抓魚架火烤食,泥漿涂身以防蟲咬,樹葉代替廁紙……他還聽懂了猴子的忠告,猴子說,“我看到老虎的靈魂,像影子般一直跟隨著你,饑渴、寂寞,我看到你將成為老虎的獵物和伴侶。他在幾座山以外的地方就能聞到你的氣息,很快你也會有這樣的感覺。殺死他,讓他的靈魂解脫出來;否則讓他吞食你,讓你進入他的世界。”
暗夜里,老虎突然在樹上現身,士兵舉起手中的長槍,卻無力扣下扳機。四目相對,士兵被老虎吞噬了靈魂。
…… ……
這部電影被阿彼察邦視為自己的愛情回憶錄。 “拋開一切社會性的衡量,回到兩個人之間最純粹的動物本能,此時的愛情該如何進行?”這是阿彼察邦想追問的問題。他選擇以叢林主人的姿態,來拷問他的愛人:是遵循社會規則,還是遵從自己的本能?
“士兵或老虎,這對情人中,你自己更寧愿是哪一個?”我們問道。
“當然是那個老虎。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活在那個叢林中!我想逃離規則、體制的欲望太強烈了。——這個電影的開頭我引用了日本作家Ton Nakajima的一段話,‘我們所有人,在本性上都是野獸,我們作為人類的職責,就是充當馴服者的角色,讓“我們的動物”處于控制之中,甚至教會它執行任務,這就是人與野獸不同的地方。’——我們人類已經成為社會動物了,這個制度就像是馴獸師,把我們訓練得服服帖帖。但在叢林里,我們就從這些所謂的規則里釋放了出來,不用穿得整整齊齊,沒人在乎你喜歡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9.
《熱帶病》的前半段是一個普通不過的小鎮愛情故事,士兵和少年偶然相遇,相互吸引,兩情相悅。里面那個笑起來像一歲孩童的少年,臉上干凈得看不到人世“馴化”的痕跡,農場長大,在一家制冰廠做體力活,學不會開車,去醫院填個登記表都不會,但唱歌好聽,喜歡狗,耳朵自己會動,和士兵在電影院看電影時,士兵的手悄悄移到他大腿上,他會用另一條腿猛然夾住,兩個人見了面總是笑,面對面地唱情歌,在網吧打游戲,士兵進來只是用手輕輕碰下肩膀,兩個人就一言不發歡天喜地地出門去逛街,瓊瑤得一塌糊涂。
士兵是成人,有著所有成人身上那些“馴化”的部分,只是與少年在一起時會暫時“關閉”。
前半段的故事以一種動物間的親呢舉動收場:深夜無人的街道,兩人在路燈下告別,士兵抓起少年的手,用舌尖細細地舔撫了一遍,之后是少年笨拙的模仿,模仿完畢,劇情便嘎然而止,孩童般的笑容如強勁的清風瞬間把一切曖昧掃蕩殆盡。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再出場,便已經是老虎。
“馴化”并不等同于“有力”,電影中,士兵和少年兩情相悅觸動神婆,由神婆指引他們進入一個洞穴,似乎從這里可以到達幸福彼岸,但又說“只有被保佑的人才能通過”,阿彼察邦說,“最后害怕、想退卻的是士兵,那個少年卻占據了主動、男性化的位置。”
和蔡明亮電影中的李康生一樣,演少年的Sakda幾乎出演了阿彼察邦的所有作品。這個害羞的男孩應該就是阿彼察邦自己。在《布米叔叔》里,Sakda飾演了一個旁觀者的角色,在電影最后做了一天和尚,還看到了另一個“空間”的自己。而在尤倫斯的《明日今夜》藝術展上,照片里的Sakda身上纏著彩燈,佇立在暮色四合的湄公河邊。
在《布米叔叔》里,布米也是一個害羞的人。臨終時,亡妻阿惠的鬼魂來照顧他,幫他換藥,抱著他聽他在懷里傾訴。
布米:阿惠,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上學時,每次要當著全班同學發言,我就緊張得要死,緊張得連飯都吃不下,人一激動,舉動就會失常。我已經是大半個廢人了,現在——
阿惠:你是激動,還是害怕?
布米:就和我小時候要發言時一樣。你呢,你臨終前,是否也有同樣的感受?
布米問阿惠,他死后該去什么地方找她?她沒有回答,只說鬼魂都不記地方,只記人,活的人。
但阿惠帶著他,進到了一個洞穴,似乎是在引領著他去適應死后的那個世界。布米也對自己的身份有了新的領悟。
布米:我明明睜著眼,卻什么也看不見,還是我其實閉著眼呢?
阿惠:也許你的眼睛需要時間適應黑暗。布米:這個洞穴,就像是子宮,對嗎?我在這兒出生,前世的事,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只知道,我在這里出生,不知道我是人,還是動物,是女人,還是男人。
10.
阿彼察邦的故鄉曾經是泰國共產黨與政府軍發生暴力沖突的中心,有過非常血腥的歷史。當地的男性村民為了逃避政府軍的清洗,紛紛躲入了叢林之中。《布米叔叔》中的布米曾經是政府軍,殺過很多共產黨并為此不安了一生。布米的兒子卻迷上了攝影,在叢林拍攝時遇到了鬼猴,與鬼猴交媾,自己也變成了渾身黑毛的鬼猴,遁入叢林一去不返。那應該是阿彼察邦最過癮的幻想,他一定想做那個鬼猴,他在電影里讓鬼猴們炯如明燈的眼睛逼視著觀眾,追問著觀眾們的身世和本性。
在他2002年的電影《極樂森林》(Blissfully Yours)中,進入叢林成為痛苦和喜悅的邊界線。《熱帶病》上映后,他也說過叢林是他的烏托邦,“往事對我來說總是美麗的事情。這部電影是一種烏托邦式的觀念,也是一個聲明:這是我的生活,這是我想要的世界,這是我的回憶。當你身處愛情之中時,你忘記了這個世界。”
我們問,“你現在還這么認為嗎?”
他回答說,“當然是的。”
他還這樣談論叢林,“它是一個起源,人類的家。我們的祖先過去居住在叢林中,他們聽得懂鳥、猴子、風等等自然的語言,他們生存在古老的秩序中。但現在我們不了解了,我們以一個游客的姿態進入叢林,叢林變成了一個奇異的地方,有時候還使我們感到恐懼。所以,我想帶著大家回到叢林之中,回到過去,沉浸于歷史和動物的內在之中,釋放自己。……人在進入叢林一陣子之后會變得更自由。遠離了社會和文明規范,你會更了解真正的自己。”
他說,“人就應該自由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們像馴化動物一樣約束自己,去適應社會,其實是人性的弱點。我在《熱帶病》開頭引用那段話,想說的是不應該管住‘內心的動物’,去釋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