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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歡打網游,去了國外,窩在酒店里上線,閑閑補一句,“我在瑞士呢,網絡不好。”8個人聯網,打《帝國時代》。但凡在戰役中表現突出,就立刻存盤,看錄像,不管其他人還要繼續下一盤,先欣賞完自個兒的神勇表現再說。戰友們罵,他假裝沒聽見。別人電腦里是高手們的錄像,他不。后來做了陌陌,打帝國的時間少了,他改下四國軍棋,電腦里存了三四百盤錄像,一水兒都是自己贏的。
唐巖的價值觀是現代的,他不信攢錢那套。“我身上沒有口袋。”算算70歲就搞不動了,還剩30年,得花。他總覺得,現在還沒到自己最有錢的時候,生活向正方向滾滾前進。“我無權無勢,能掙多少錢肯定和我付出多少努力成正比。”
有時他會想起12年前剛來北京時的那個湖南傻小子。2002年12月1日,他帶著全部家當——一個姑娘、一卷鋪蓋和2000塊錢——上京。他不清楚未來,但毫不懷疑自己一定會發財的命運。清晨從火車站出來滿大街找住的地方,下午3點在三元橋找到了一個地下室,一個月330塊錢,雜七雜八住著好些人,木板糊了點兒紙就那么隔開。除了1米2的床,還有一個特別窄的過道。隔壁床就是小區門口的水果販子。冬天冷得不行,想搬到地上,問問價,普通的合租單間,一個月900塊租金,付三押一,他足足攢了半年。
半年后,他帶著姑娘搬到了地上。轉正后工資一個月5000塊,姑娘也找了工作,月薪1800。某天晚上,他想買一袋栗子,10塊錢。因為姑娘不同意,吵了起來。冷戰了兩三天,他服了軟,許下宏圖大志:只要努力,總有一天咱倆一個月能掙一萬塊錢。姑娘罵他,真沒出息,在北京兩個人要掙兩萬塊才能過好日子。他心想,兩萬塊怎么可能,掙到一萬,我就能想吃什么吃什么了。
這些過去的事他不避諱,但也不多想,沒意義。不過它們是底氣,在后面撐著,令他不那么恐懼失敗。他知道,自己總能挨過來。
他喜歡錢,也喜歡賺錢。剛創業時,全副身家都在公司,手頭緊,他就呼朋引伴打德州撲克。他牌技好,腦子冷靜,又愛說話,總能擾亂對手。在圈子里被稱為“搶劫犯”,意指和他打牌的結果基本是輸光身上帶的所有錢。說起這段光輝史,他嘴角一彎,抽口煙,得意得很。
現在他有錢了,一晚上輸贏幾萬幾十萬,都不在乎。要是去賭場放肆一回,也是個足夠讓人側目的“中國豪客”。倒是有點兒寂寞,身邊朋友能玩得起一把十萬的,少了。
黃章晉寫過一篇文章,講一個朋友,一年十來萬收入,也是當地首富。他告訴黃,他的人生夢想就是能在一家最大的賭場,帶著兩年全部的收入,一把押上去,不論輸贏。這是對生命力的恣肆。
唐巖轉發了那篇文章,說自己特別欣賞這種狀態。唐巖這小子,至少有一刻也這么想過。黃章晉這么說。
還有什么比一個曾經的窮小子肆無忌憚地揮霍金錢更能證明生命力的?
唐巖不否認自己幻想過在賭場走一遭,推個幾千萬;或者把所有好友都叫上,再找幾十個絕世美女,花天酒地,亂七八糟。但這已經不是他的追求了,對一個已經有錢的男人來說,這種夢想,因為唾手可得而不再珍貴。
他現在的幻想更天外飛仙,比如在倫敦買一支英超球隊,加入世界頂級富豪們的游戲。“那多造錢。”可惜錢還不夠多,他認真算過,個人賬面有10億美元才能這么肆無忌憚地玩兒。
他一以貫之的炫耀和得瑟在財富的金色光芒下,有時甚至有點兒可惡。不是沒人反感這樣證明存在感的方式,唐巖也意識到了,可他不在乎。“我生到這個世界上,不當偉人,也不當學習榜樣激勵后邊人,其他人怎么樣關我什么事?”
他和錢的關系不擰巴。“錢使人幸福,這值得懷疑嗎?”他一臉狐疑,覺得這個問題,簡直匪夷所思。“現在沒有任何人的電話是我必須接的了。”他說。“財富令我自由。”
他再也不是為了買10塊錢栗子而吵架的窮人了。今年春天他給妻子買了個40萬的鉆戒,換下了當年那個5000塊的。
財富令人幸福,創業卻并不一定只有幸福。
“我比以前孤獨了。”唐巖說。
多少是個悖論,唐巖創立了中國最大的陌生人交友APP,幫助上億人搭建了一個尋找朋友的平臺。可他自己卻越發孤獨。能稱得上真朋友的人屈指可數。有沒有五個?他搖搖頭。尺度放寬點兒,能稱兄道弟的朋友,一年彼此也見不了幾面。曾經三不五時就和兄弟勾肩搭背逍遙快活的日子,已經成了回憶。
他成了大哥,但也發現,站在高處的人,往往并不能夠真正擁有兄弟。
他要在乎的東西多了,比如別人的感受。和老朋友吃飯,得先在心里盤算下,這個一向得瑟的人,有時竟會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錯傷害到別人。有人開玩笑,當年網易那幫人都出來創業,別人活得也不錯,可跟跑得這么快的陌陌一比,就顯得黯淡無光。他聽了,只能尷尬地笑一笑。
想交新朋友也變得困難,對他有所求的人漸漸多了,聊上幾句,話題就到了資源整合。他覺得沒意思,氣場不對,關系也就斷了。漸漸發現,自己和身邊所有人的社會關系都成了需求與被需求。父母、太太、同事,甚至朋友,都有求于他,需要他拿出精力、智慧、金錢和時間,去照顧他們的感受和需求。起初,這能帶來滿足感。時間長了,發現有些東西只靠自己扛太累了,再看看身邊,也已經不習慣向旁人傾訴。哪怕是屈指可數的那幾個真朋友,他也張不開嘴,不好意思讓人家看到自己的軟弱。
“我有時候特別特別累,有時候情感也很脆弱。可是沒法釋放,你絕對聽不到任何一個人說唐巖在我這兒哭了。只能靠自己消解自己硬熬。這個是很苦的。”
每個月他總要失眠幾天,大半夜坐在沙發上玩手機、看書,腦子里想事兒,全無困意。再發展下去,動不動就有拋下一切、消失一個月的想法。天亮了,還是得上班,見投資人、開會,一撥撥人等著他拿主意,日程提前一個月就已經定好了,怎么可能更改。
2012年,他在網上找過一個心理醫生,斷斷續續去了七八次,每次一兩個小時,傾訴各種苦悶。后來醫生去了深圳,他就沒再找人。一個人撐著。
“我好想有個姐姐,你能明白嗎?”他只有一個哥哥,在他的想象里,如果他有個姐姐,作為弟弟,他就會暫時退到弱者的角色里,擁有傾訴的可能性。
為什么不用陌陌?陌陌不就是用來滿足大城市寂寞靈魂相互間需要的嗎?他的確常常在上面和陌生人聊天,加群,吹牛。但到了這個歲數與地位,很難將這些關系延展到線下。“陌陌的典型用戶是過去的我。”他說。“今天的我可能不是了。”要顧及的太多了,有時甚至只是因為麻煩。年輕時候,看到一個漂亮姑娘,就有原始沖動,現在潛意識就覺得麻煩。他得承認,欲望與能力永遠成反比。
也有例外,他在陌陌上認識了一個啤酒店老板,離家近,有時想一個人待待,就去那里喝啤酒。老板忙的話,他就靜靜地喝;閑下來,兩人就扯扯淡,天南海北,什么都聊,就是不聊工作。
他的微博頭像是桑尼·柯里昂,《教父1》里黑幫大佬的長子。桑尼風流好色、花天酒地、魯莽沖動,可是重家庭、講義氣,一句話,“是個真流氓”。唐巖說,這是他最喜歡的電影,最喜歡的角色,滿足了他對男人的幻想。
一個人走在路上時,唐巖常胡思亂想,假如時光倒流,今天的他穿越到以前的某個節點,會是什么樣子。會不會修補過去的遺憾,能不能改寫現在的無奈。想想就笑,命運總有它的必然性,后悔無用。
假如今天功成名就的他與17歲時吊著膀子混社會的他相遇,年少的唐巖會喜歡現在的唐巖嗎?
會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