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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天死了都不知道”

?“ 謝姐‘出來’了”，羅璇是在自己工作的夜店聽到這個消息。當時他是夜店的“開瓶員” 。這個用霓虹包裝下的生態圈，頂層的大佬就是這些各領域的頭。圈里人都知道，謝姐是管賭場的，黎強是管出租車的，王天倫是管所有豬肉的……在這個地方，謝 才萍的地位，和黎強、王天倫等名字一樣，就像某個明星，一切動態和瑣事會被流傳和猜測。在此前客戶的討論中，這是個看上去有點古板，總愛講大道理的人。圈 里有人偷偷在背后叫她“大媽”。

在這個夜店，老重慶的氣味，常會從雜草一樣長出的高級商場中那若隱若現的汗味，從Burberry包裹的身體，從墻壁貼金的酒店，從那種帶著強烈山 鄉氣質的口音中，滲透出來。被服務的“客戶”大都在10年前是某個農村的霸主以及他們被冷落的“原配夫人”，而今他們以另外的方式，割據了這個城市某一部 分。而這里的服務員，大都來自近郊的農村，或者沒落的工業區。

段老師是羅璇的中學老師，她是花了很大精力想起羅璇，“他真是個不努力回想想不來的那種孩子。”羅璇是1995 年入的學，“那時候他長得并不高，直到畢業也只有1.62米左右。”這女老師有印象的是，“羅璇相貌確實比較出眾，眼睛大，鼻梁高，皮膚白凈。”不過可能 是因為性格內向、不愛說話，加上學習成績差，羅璇在班上的“女生緣并不那么好，人緣也一般”。羅璇給段老師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隔三差五就要到辦公室“報 到”，他有好幾門功課，成績都在及格線以下。初三上學期，羅璇的數理化成績都只有二三十分。那三年，羅璇的操行都是及格，評語大都是“能按時到校上課，能 參加學校組織的各種活動。但成績差，愛打電子游戲”。

然而，段老師印象深刻的是，“這孩子其實很乖，讀初中的羅璇還比較幼稚，雖說成績不好，但從來不愿意和校外的不良青年勾在一起，在學校也從不和同學 打架。”而我聯系到的他的一個高中同學，只給我講了個故事：“學校有次斗毆，許多同學都湊前去看，羅璇剛好路過，有人叫，他搖搖手，繞著彎走開了。”

這個同學和羅璇一樣也是重鋼的子弟，“以前重鋼是重慶最牛的企業，重鋼的工人走出去都和高級干部一樣，大家尊重得很，但是后來效益慢慢不好了，這構 成了一種很致命的心態，想離開自找出路，又壓不下身，不自找出路，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生活越來越糟。”“說實話，重鋼的子弟學校，以前都不怎么好，一般也 就讀書特別好的人有個出路，其他就要早早考慮其他方法了。”

那正是羅璇當時必須面對的環境。這個被機器的轟鳴聲和機油味籠罩的大渡口區重鋼的宿舍里，父母常常吵架，甚至幾次鬧到了離婚的邊緣。后來據鄰居說， 他母親曾經自己負氣出去闖蕩過，甚至有傳言“他父母其實離婚過”。而羅璇總是沉默到有點憂郁，“沒有人知道他小腦袋瓜里想什么。”偶爾幾次會和鄰居的孩子 說，他想要去當兵，還有說出去做生意。對他當時的這個年紀來說，世界早早撲面而來了。

羅璇什么時候進入這個行業工作并不得而知，只聽他自己講述過，他一開始也是個陪酒的——極盡各種能力，讓客人高興，然后多開幾瓶昂貴的酒。酒是欲望 的助興工作，肉體上的作用在這個工作中特別重要，事實上羅璇的主要客戶都是女人。不過羅璇靠的是“智力”，他很聰明，很有品位，也很溫柔，喜歡看些時尚雜 志，女客人特別喜歡。有他在的場子，酒的消費量總是不低，那意味著，他提取的抽成也就相應地多。

2006年，還23歲的羅璇曾經和朋友建議過，“所以我們要學會最光鮮的打扮，然后還要學會最土的處理方式。”這是他的生存法則。

他之所以能對朋友說這句話，他這個朋友的判斷是：證明他是個好人，肯給人建議，再來，證明他是個聰明人。但他的這個朋友并不知道聰明的羅璇當時的焦 慮。從表面上看，他過著不錯的生活，上身永遠的Burberry、皮包PRADA，偶爾還會買DIOR的褲子。在他工作的那個酒店里，他已經從一個最底層 的開瓶員，上升到能在“管理上插上話”的人。這在同在這一行工作的朋友眼里，“相當了不起”。在這座據說墻壁用真金貼成的酒店里，一不小心打翻一杯酒可能 引來致殘的毆打，幾個座位安排不當，或許就是這個城市一場風波的開始。

受客人喜歡有另外一種后果，總有各種圈子想邀請他加入，這在客人們看來，這是一個看得起你的饋贈，但在羅璇看來，他目前能做的已經是他的底線。他所 能接受的，只是參與店的一些協助管理。他原以為這是一條路，然而，許多客人漸漸把羅璇的不回應當做不識好歹，羅璇雖然還能掌握，但他隱隱覺得不安。而受女 客人喜歡還有另外一種風險，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觸怒哪個女客戶背后的男人。

2006年底，沉默寡言的羅璇就經常和朋友嘮叨，“哪一天死了都不知道”，要是找個“靠得住的人就好了”。從那時候起，羅璇開始主動讓朋友安排他和 一些“不錯”的人見面。朋友是猜測過羅璇是否想“上岸”，然而不同的朋友、分別不同的場合介紹了不同的人，每次會見就在一頓飯的酒杯交錯間結束，沒有下 文，朋友也由此認定，羅璇只是停留在客人的結識——或許他是為了更好地網羅客源，為以后參與酒店管理更好地鋪墊。

直到2007年3月的某一天，有個平時挺照顧他的女客戶打電話叫他出來。到了海鮮酒樓，他才知道他要見的人就是謝姐。

羅璇不知道，謝才萍是被朋友“攆著”，才到海鮮酒樓和羅璇見的面。謝才萍回家后，不斷有朋友來拜訪，她內心抗拒感還未消退。有朋友認為，是謝姐還不 開心，要讓她“開心開心”。因為謝大大咧咧，藏不住話的性格，和謝才萍比較親近的人都知道，女兒出外讀書了，而謝姐的丈夫文斌，吸毒后就一直很少見面。雖 然文斌在謝才萍被抓后，確實一直到處奔走，謝剛接賭場生意的時候，還親自去找過時任重慶市渝中區公安分局局長彭長健，然而朋友們都覺得文斌其實“只把謝才 萍當提款機”，“是該讓謝姐‘有另外的生活”了。

羅璇后來和朋友描述過見到謝才萍的第一感覺：“很正氣，很靠得住”。這是在那個圈子稀缺的東西，也是他一直在尋找的。但羅璇并不確定自己會有機會， 那時候的羅璇剛經歷一場車禍，他那張曾經清秀得有點奶油的臉開始莫名其妙地黑，而且總長滿痘。可能因為車禍比較嚴重，為了搶救，用了某種有副作用的藥，但 關于這場車禍更多的情況，他并不愿意說——他是個沉默到有點嚴肅的人，有朋友叫他小老頭。

和謝姐認識的這個細節，羅璇不太愿意提及，只有一次，羅璇發現手下一個孩子因為家里經濟壓力，有點心神不寧，他幾次找他談，但那小孩子越來越躁動， 他特意把那小孩叫到一旁，講了自己不堪的故事：因為家里窮，他經歷了下海，到了一家酒樓幫忙。就是陪一群女人喝酒，按照開瓶費給錢。“我不能告訴你如何的 不好，但你看，我一直在拼命離開那種感覺，我知道，那樣下去，我會成為我自己厭惡、惡心的人。”

“記住千萬別混。不要像我”，他嘮叨了兩次，拍了拍那孩子的肩。那小孩在羅璇被捕后，和別人提起這個故事，眼眶就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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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新的你”

?“謝姐沒錢。”羅璇剛和謝才萍在一起的時候，有次很驚訝地和朋友說，或許錢在上次謝姐“被抓時繳走了”，或許以前的錢“還要給另外的人”。

一開始，羅璇的身份是“會計”和“司機”——幫著謝才萍收收賬，跑跑腿。謝才萍沒開賭場前，生計就是靠“幫點朋友”的忙。比如幫忙打通一些關系，聯 系一些領導，采訪中有人說，重慶某大型商場的發票，就是從謝這里買的。她從某些渠道直接拿出來，可以用比較低的價錢。到了后來，羅璇的角色似乎還成了謝姐 的生活顧問。“關于怎么穿衣服？怎么和人打交道，如何有策略地做一些事情”，謝才萍非常聽羅璇的。

上身穿著Burberry，下身一件洗得有點發白的運動短褲——這是發廊店員印象中的謝姐形象。“她總是大大咧咧，愛漂亮，不過并不是很會打扮”。 羅璇的形象在他們的描述中則是相反，他永遠很有品位的樣子，搭配的款式都是最好的幾個品牌和最新流行的方式，他坐的時候，總是安分地把腿并排，把手很規整 地放兩腿上，像是一個上課的小學生一樣。從來聲音都很小，甚至有點模糊，生氣的時候就嘮叨，嘮叨到最后都像在求人一樣。在店員眼里，羅璇其實是個“太乖的 孩子”。

認識后過了多長時間兩個人才住到一起的？這個信息始終沒能采訪到。謝還是羅璇一直比較敏感兩個人的關系。她始終不愿意在朋友面前明確定義過什么。一開始的時候，有朋友看著他們在一起了，還故意開玩笑，結果謝才萍有次氣到翻了桌子。“她其實還是過不去自己內心那一關。”

倒是羅璇比較大方。曾有個店員剛到那家發廊工作，看著一個充滿霸氣的中年婦女，總是過來摸摸那個洗頭小弟的頭，看看那個理發師的工作，然后走了一圈 開心地點了點頭。他總在想，這人是誰？她與老板并沒有太親密的動作，反而是刻意保持距離，然而，彼此的眼神總是不像一般親戚或者母子。第二天，羅璇自己找 到他，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你知道的，我一個人扛不起這家店的。”臉自己紅了一截。

缺錢不一定讓謝才萍難熬，她其實對生活要求并不太高，她喜歡吃家常菜，所以剛認識不久就問羅璇會不會炒菜。她并不特別喜歡夜店，如果沒事可干，她會 拉著一幫一直聚攏在身邊的“朋友”沒日沒夜地打牌，輸贏一支一塊錢，很經常，一打就是3 個日夜。打到朋友累趴下了，她還要罵他們沒用，催他們再打起精神打牌。

但朋友不是來陪打這幾塊錢的小牌，打牌中 不斷勸說她繼續開賭場，理由不外乎“沒什么可怕的了，文強那早已經搞定了，沒有人再敢動你了”，“而且現在誰不這樣。”

“ 朋友們”確實不太能理解謝才萍的猶豫。文強當時有點肆無忌憚了，后來在重慶打黑成果展上，有關部門專門繪制了文強團伙的組織構架圖。文強為金字塔塔尖，下 面分別是文強的四大“黑將”——重慶市公安局刑警總隊副總隊長黃代強、治安副總隊總隊長陳濤、公交分局副局長趙利明，墊江縣副縣長、公安局長徐強。展覽的 介紹說，通過這四大黑將，文強為6大黑幫提供“保護傘”：陳明亮團伙、龔剛模團伙、岳寧團伙、王小軍團伙、王天倫團伙、謝才萍團伙。后來在水塘里挖出了上 千萬巨款，已經說明了，文強背后利益鏈條的繁復，“她謝才萍其實只是其中一條小小的觸須”。文強在庭審的時候甚至承認，“幾乎所有到重慶演出的女明星，我 想搞，她們都得乖乖地來。”再光鮮的圈子，再紅的明星也只是這個握有權力的人的某些附屬，或許也只稱得上是“情人”。

不僅是文強，“當時整個生態就這樣”，在后來披露的材料中也顯示，重慶市北碚區公安分局局長謝德玖也與黑社會相勾結，一起從事黃賭毒生意，還強行入 股修路、基礎建設等。一批由謝德玖等人合股的娛樂城和賭場，近年來在北碚相繼開張，整個北碚的豬肉、娛樂場酒水、渣場也被他們控制，僅娛樂場酒水每天進賬 就高達18萬元。為此后來力主打黑的重慶市公安局局長王立軍曾在打黑的新聞發布會上生氣地大罵：“打黑的，比黑社會還黑！”“重慶警察隊伍問題比社會治安 形勢還要嚴峻”。

羅璇和朋友說起過他的計劃：他想自己開一家店，徹底離開此前的那個圈子。在此前的積累中，羅璇并沒能攢下太多錢，雖然有時候客人也給紅包，還有酒類 的抽成，大部分時候，其實一個月也就一萬多的收入，當時“一些規則中的交往和花費”，基本上讓他所剩無幾了。為此他甚至動了歹意，“偷偷刮過敷在墻上的金 子，希望能賣點錢。”但刮了半天，還遮遮掩掩地混出來，拿到金店，卻被告知換不了多少個錢，因為成分壓根不高。

羅璇終于還是向謝姐說了他的打算。謝姐沒有說太多話，過了幾天，遞給了羅璇16萬。然后才問，你打算開什么店，羅璇想了想，說發廊，謝姐很開心地 說：“好啊，這樣我可以每天去做頭發了。”過幾天，她又興奮地對羅璇說，“好好干，說不定你就能從此當老板了”。“當老板”在謝才萍眼中是個不一樣的階層 了。

羅璇想開發廊，其實是早早的醞釀，他在夜店的后期，就一直在思考未來能做的。他在一次理發中認識了一個他覺得不錯的師傅，他當時就和他約定。等他有 錢了，他出錢，那師傅出技術，一起搞發廊。不過謝姐的錢，并不夠，羅璇為此拉了另外一個人入伙，那也是“那圈里的人”。兩個人出錢，一個人出技術，這家叫 “NU·U”的發廊就開起來了，意思是“全新的你”。

這是羅璇要的全新生活。謝才萍似乎比羅璇還激動。她主動找了關系，讓美國某位建筑設計大師為這個發廊設計裝修，這讓這家發廊的裝修確實非常出眾，后 來很多人自動跑來投奔這家發廊，是因為他們看了這樣的設計覺得：“這么好的設計，老板的品位和能力肯定也很好。”他們同時也驚訝，重慶這個名利場，其實早 已經四通八達了，“原來很多北京和國際上的牛人也和這里有聯系。”

然而，終究沒有一個人有經營發廊的經驗，發廊是2008年2月開的，到4月的時候，“圈子里的那個老板”撤回了資，末了擱下的話“這種真是辛苦錢”，而店里的生意幾乎夠不上運轉的成本。最終羅璇和謝才萍商量后，決定把店全部盤下來，自己來做。

那段日子里，兩個人就像是過普通苦日子的小夫妻，一分一毫算計著成本、收益，補充的家具買二手的。羅璇在那個時候讀了很多管理學的書，比如《砍掉成 本》、《品牌管理》等。謝才萍每回看到羅璇在研究書，就自己靜悄悄走開。連說話的聲音都降了幾個調。有幾次，聽說哪個美發大師來重慶了，羅璇就會激動地去 找票，報名參加。一個店員就看過，羅璇早在八點，就拉著還很有睡意的謝才萍打車往會場趕，“當時謝姐看上去還沒來得及收拾，但也興致勃勃”。

后來另外一個發型師隨羅璇一起去參加過幾次，謝才萍去的時候，一般都打盹——畢竟每天晚上都要和朋友打牌到凌晨，羅璇則真像個學生拿著筆，緊鎖眉頭 很認真地聽，幾次他還舉手搶著問問題：“請問如何動員下面的發型師更加關注自己的技術呢？”在這個時候，謝才萍會強睜開惺忪的眼，很認真地看著羅璇發問的 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