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帖
GQ: 說說你最近看什么書了吧?這是有人托我問的。想必有很多人都關心這個。
姜文: 啊?這件事其實也沒什么不對,關心是可以的,但我是這么理解這事,我總覺得一個人要是在雜志上談他看什么書,就會有一個嫌疑,這人其實不看書!哈哈!反正誰要是這么聊的話,我就懷疑他——因為我有這個印象,誰聊這個,誰不看書。我不愿意我再給別人一個錯誤的印象。
GQ: 還是害羞。其實我也想知道你最近在看什么,你就算給讀者推薦吧。
姜文: 我算瞎看。可你突然一問,我想不起來我看什么書。我剛才腦子還一直在想,我最近看什么?今天看什么?都是雜的,我經常三四本書同時看。很少盯著一本書看。
GQ: 這我知道。你看的歷史書較多。剛才就在桌上看見一本《明朝那些事兒》。
姜文: 想起來了,要說我最近看的比較印象深的書,還就是字帖。
GQ: 字帖?
姜文: 字帖。你看(指桌上那些開本巨大的畫冊),那都是,我都帶著了。
GQ: 挺好,演一個土匪,隨身帶著字帖。
姜文: 我最近看了幾個人的字兒,寫得真好。我就想當時那些人為什么要那樣寫這些字兒,因為好多字帖寫的就是閑言碎語。
GQ: 你喜歡誰的字兒?
姜文:我看董其昌的字兒舒服。而且,他寫的都是一堆閑言碎語。他的《試墨貼》就是寫他到一哥們兒家去閑坐,有趙滿生、王伯明,還有其他人,喝虎丘茶、用高麗墨,在那兒試筆,胡寫亂寫,全無倫次。還有姓宋的哥仨兒,名字忘了,一會兒查查,寫得也不錯,那些字兒的內容有意思。我不懂字兒,但看他們的字兒,確實能把你心情看好了。
GQ: 你看字兒的標準就是看誰寫的讓你舒服?
姜文: 唉,我就看那幾個字兒能讓我看得舒服,通過看著幾個字兒讓我心情爽了,我就覺得他寫得好。它有時候還能像聽段音樂似的,讓你惦記著,我能已經睡下了,心里還想著那幾個字兒,爬起來再看看,不錯,踏實了,再回去睡。
GQ: 看字斷人,你喜歡什么字兒,也能看出你是什么人。你一定喜歡那種打破規矩的字兒。
姜文: 說不好,也許視覺編輯:趙小萌 是。比如我還看見宋代好幾個皇帝好寫字兒,宋高宗趙構他能把養生經用各種不同的帖抄一遍,你也不能說他們字兒寫得不工整不好,但我看起來意思就不大。還有一個皇帝,叫什么來著,我老是記不住名字,反正趙家那爺兒幾個、哥兒幾個中的一個吧,他寫崔顥那個《黃鶴樓》,哎呀,那幾個字寫得挺漂亮,但仔細一看,也就是好看而已,沒有董其昌那些人寫得那么賞心悅目。
GQ: 皇帝寫的叫宮廷派,估計你不能喜歡。
姜文: 這賞心悅目不是說光好看,他是有那種隨意和不在乎,這不在乎里頭有精神,有境界。懷素的字兒也隨意,他好像是用最簡單的方式,包括那種旋律和節奏在寫他整個的世界觀。我印象深的還有個帖子,有時候會寫上那個“呵呵”,就像我們現在發短信似的,很有意思,呵呵,這就是我最近敢說翻過的書,字帖。
GQ: 你著迷練字兒有幾年了吧。
姜文: 不能說是練字兒,就是瞎劃拉。十年前吧,我那時候老坐著,腰不太好,他們讓我站著寫寫字兒,對腰好。我從沒有專門練過,就是看別人的字兒,看字兒有點意思。我其實在看字兒上搭了不少工夫。為什么呢?就是我不覺得時間長,就像小時候玩煙盒似的,一玩就玩一天,父母給你叫回家去挨頓打才知道過去半天,這個也是,看著看著,不覺得就過去半天,而且舒服。
GQ: 我看你在劇組里還裱了幅字兒。
姜文: 哈哈,瞎寫。因為老在那寫劇本,弄累了就寫寫字兒,他們說看你那張好給你留著,弄起來看你有沒有進步。
GQ: 你工作室里好像還有毛澤東的字帖吧,他讓你覺得舒服么?
姜文: 比較舒服,特別是他后期的字兒,另外我還發現他的筆畫是受很多人的影響。宋代的一皇帝寫過一個詞人的詩詞,“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然后你看毛澤東的那首詩寫的“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他和那宋朝的皇帝寫的帖子,字的結構和字體間的布局都很像,說明他看過那個貼子的。其實,古代有很多人寫的字都很像,特別是“不”字,從漢、晉,到唐宋,甚至清朝,許多名家的“不”都很像,或許這個最干脆,最直接表示否定的字就該那么寫,就只有那么寫才過癮。
GQ: 所有的書法貼中,你好像最鐘情草書?
姜文:草書其實很有意思,草書中很多字都像我們現在看到的簡化字,或者說簡化字就是從草書里面出來的。從懷素、張旭開始,他們的書法帖子就出現了大量的簡化字,簡潔大方,形美意至。我一直覺得漢字應該簡化,還要不斷簡化。有些人主張恢復繁體字,認為簡化字是丟失文化,我不這么看,簡化字能讓孩子少一些負擔,何必逼孩子用更多時間,就為認識一個字兒?如果有些人說到文化修養和保留傳統,他們可以去學習古文,放棄繁體字談不上文化丟失。全世界的文字其實都在簡化,這是一個歷史方向。
GQ: 練字讓你感到修身養性了嗎?
姜文: 有也是歪打正著。你說我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帖,這算修身呢還算養性啊,我也不知道。這就像吃辣椒似的,我覺得對口,不是為了養生。但,反正寫字兒的時候能寫出汗來。
GQ: 對你的脾氣有改造嗎?
姜文: 我覺得對人與環境的關系有很好的調節。以前我是投入型,就像玩煙盒似的,一進去就出不來了,我那時候剪片子,早晨九點鐘到晚上九點鐘,十二個小時,我不覺得,人家說你到點兒了,我說別瞎扯了,這才多一會兒啊,特不過癮,一看表,才知道過去十二個小時了。我那時候跟別人的時間感是不一樣的,可能是年輕,仗著有一種激情,其實是一種玩性,就像吃了High藥似的。但它不是一件好事。玩,對生活,對作品,都不完全是正面的, 所以這回,我整個籌備劇本的時候,籌備片子的時候,我中間都夾雜著看帖子和寫字兒的時間,經常讓自己跟這個保持一定的距離,拿書法當做一個距離,這樣我跟這件事拉開一個距離反倒好。
GQ: 這是你現在的需要?
姜文: 我不是說不投入,但是過去那種過分投入會有問題,造成不清醒。
GQ: 但你過去的片子能看到你投入的激情,這個會不會流失?
姜文: 我爭取不讓任何好的東西流失,但是現在講究一種方式方法。不能你一個人玩爽了,別人累著了,或者你自己也累著了但你不覺得,這都不妥。
GQ: 你完全能控制這種分寸么?
姜文: 這確實很難拿捏,我拿捏不好,經常就進去了,我自己不是那種有拿捏天分的人,需要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