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今中國電影界（或者可以擴大為整個文藝界）的一些人物在某個‘文藝復興’ 的將來都可以被拍成電影，那時他們扮演的角色將被純真的藝術標準劃分為小丑、奴才、掙扎者以及抗爭者， 在這個標準下， 成功和失敗會被重新書寫，現世的金錢和權力將只作為對該人存在方式的旁證。有人會在這樣的史冊上淪為笑柄，有人會顯得是條漢子。

見到姜文時，他正在懷柔的山里拍攝新片《讓子彈飛》，他住在山坳里一片仿古的民居里，幾個房間里擺著各種健身器，屋里剩下的地方擺著一摞摞開本巨大的圖冊，我沒仔細看，但過會兒就知道那是什么了。這些硬軟件都是從城里搬來的，墻角還有一個大背投，DVD機上擺著三集《教父》，姜文對此興致勃勃，我知道他對《教父》的熱情，他有好幾次在別人面前大段背誦馬龍·白蘭度的英文臺詞了，西西里腔調和白蘭度含混的嗓音學得惟妙惟肖。

姜文在中國電影界還是一個“不合時宜的現象”嗎？如今看來，他曾經想讓電影直接取得文學功能和迷藥作用。這是那種很少有人能獲得機會的試驗，它不露聲色但近乎瘋狂，令人迷醉又讓人摸不著頭腦。姜文比黑澤明幸運，他不用等到八十歲就完成了這個充滿孩子氣的試驗。

姜文用了一段時間打量他所在的世界，他還看了一些別人塞給他的賣座電影，結果有那么幾部爛片差點讓他產生了改行的念頭。不過按計劃，他此后也要讓自己變成一個“職業導演”，這將是一個變化，此前，姜文長期把“導演是個動詞”抑或“創作應該是業余的”之類的話掛在嘴邊，但那種幸福的“業余”創作狀態其實只有生存成本較低的作家和畫家才能堅持下去。姜文在拍了三部他自己想拍的電影之后撞到了現實之墻，“對市場有效”這句話意味著他此后可能要把創作沖動和野心擱在賣弄手藝之下，也意味著他要研究和迎合“時宜”?！耙粋€人往往被為達到目的而付出的努力所干掉?！苯恼f.《讓子彈飛》看來經過大手筆的算計，姜文想把它改造成一部氣吞萬里的匪徒傳奇，原著中的打土豪和階級斗爭影子被很果斷地一筆勾銷。

有一陣子，姜文不時會強調自己對事物的反應總是慢半拍，他認為這是他為少年爆得大名所付出的代價，以致自己經常目無時局，認不清形勢。他說這種話時你能聞到些許沮喪的氣味，這種沮喪明顯來自他不愿意（也不擅長）讓自己變得瑣碎、膚淺和鉆營，以致似乎需要別人提醒。

從現象來說，姜文在戲劇領域是一個天生具有捕捉燦爛與生動細節的專家，但他孜孜以求的卻是深刻與獨特，這也許造成了他后期忽略了對自己天賦技藝的施展，他甚至不能容忍有人在作品里賣弄這種東西。因此，他的劇本策劃會經常為一些細節的設計所打斷，人們只好跟著他激烈探討“電影是否要賣弄技藝，或者是否可以過于賣弄”。直到有一天，有人拿出了萊昂內的電影才讓姜文感到踏實，他看了兩遍，最后認可了這位電影大師對技藝的賣弄，或者說他覺得如果達到萊昂內式的賣弄水平才不算丟人。基本上，姜文可以只活在電影創作里，甚至可以只活在劇本策劃里，他享受沉醉于此，并且能為別人帶來熱量和光輝。而如果人們熟悉了他這一面，再看他的明星身份多少會有點奇怪，那種時尚光環就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套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