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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

失業時,我們歌頌工作

所有人把時間用于戀愛、跟家人吵架,偶爾互相謀殺。但我們真正做的是去工作,而這種工作很少被藝術加以表現。

成剛2011.07.28

在如此振奮人心的國內經濟環境下,英倫第一才子,阿蘭 . 德波頓寫于2009年的新書引進中國恰逢其時。它談說的,是現代人“開門七件事”之首——工作。按作家交代,“如果馬丁叔叔今天來到地球上,試圖通過閱讀今天出版的文學作品來理解人類在干什么的話,他得到的印象會是,所有人把時間用于戀愛、跟家人吵架,偶爾互相謀殺。但我們真正做的是去工作,而這種工作很少被藝術加以表現?!边@是他著手寫此書的初衷。

《工作頌歌》是這本書的最終譯名,目錄真能唬住人,盡是些蕩氣回腸的四字詞,如物流管理、職業咨詢、火箭科學、繪畫藝術、創業精神、航空工業等等,典型的國家圖書館圖書分類法,每一體系都可以容納數以億計的文字,敘述巨細靡遺。作家對倫敦超市的鮮金槍魚片執拗地尋根究底,一直回溯至努力養家糊口的馬爾代夫漁民(單這一考察經歷,就可以填滿另一本書);對會計公司運營的描述,則展示了一切全景、特色、大特色鏡頭的繽紛應用……不難看出,德波頓意圖成就“當代工作大全”的勃勃野心。在該書第四章,德波頓就工作觀念史做過一番簡要回顧,他認為,狄德羅一伙人的《百科全書》之所以魅力十足,并非因其大塊頭和實用,而是由于它是“一部歌頌勞作高尚的贊美詩”,關于如何烘烤面包、預防接種的記述,哪是干癟的說明文字,分明是不分行的節制的抒情詩。德波頓的目的與之十分接近,“贊美現代工作場所體現的睿智、特性、美好與丑陋的一切?!?/p>



德波頓的確打開了一扇門。在門外,高壓線塔優雅堪比荷蘭風車;餅干車間對毛發的恐懼跟衛星對同等物件的恐懼如出一轍;公司格子間是艷情高發區,唯有14世紀性事最泛濫的圣母修道院能與之媲美……對我們大多數人,德波頓的敘述類似于某種揭秘,聽起來恍若天方夜潭,這正暴露了我們日常生活中的盲點,也是德波頓工作的價值所在。如作家本人所承諾的,《工作頌歌》是近百年來當代文學史上最把工作當回事的作品(《三國職場人生》、《辦公室里的猴子:職場叢林的生存法則》一類的書不在此列)。

德波頓以小品文揚名。《工作頌歌》每一章節都獨立成篇,佐以古味十足的文筆、略顯刻薄的英式幽默,十足的雅痞風。隨便翻開一頁,就可吮出七滋八味來。在開始閱讀時,讀者最好虛擬出一個人物來,此人正當壯年,年度職業生涯與全球經濟態勢休戚與共。甫一亮相,他就被老板炒魷魚,因此有著大把時間和美麗的哀愁,如此才得閑在雨中的碼頭上守望現代貿易最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之一的貨輪,才會驢走馬爾代夫看漁民們在印度洋上棒殺金槍魚,才會在遠足時邂逅五年如一日專注于田野間老橡樹的畫家泰勒,才可能沿著倫敦郊外的高壓線塔徒步走上175公里,大開眼界,耳聞目睹了這些,他對先前的工作產生了質疑,究竟有什么意義?關于餅干工廠、物流公司、火箭發射基地、會計公司的紀事,可視做他打零工或面試時的見聞,他對工作價值的思考更深了一層。面對餅干,他思忖:“為什么我們的社會里最大宗的錢往往是從出售最無意義的商品中賺到的,而且越賺越多?!毖鐾鸺?,他暗自沉思:“我們已學會尊崇電路板,卻對冰山抱有憐憫心、內疚之意。”在會計公司的面試,卻使他聯想到:“沒有咖啡帶來的振奮、酒精帶來的松弛,辦公室文化便不夠合理?!狈N種想法,不難發現古老出世觀念在他心中復活。沙漠腹地陰森飛機墓地的游歷,更讓這想法無以復加,技術的過時遠比我們想像的來得更早,更觸目驚心,照此邏輯發展,除了在梭羅的瓦爾登湖畔離群索居,這人別無他選。

然而,待我們讀到最后一個字,卻長舒一口氣。德波頓舉重若輕,僅借兩個頁面就將原本已沉甸甸的話題(稱其為哲學命題也不為過)變化為“美好的氣泡”,他認為,工作能轉移我們的注意力,讓我們置身其中,去使人生臻于完美,從而忘卻死亡的步步緊逼、逃避無所事事痛下殺手、躲過雜亂無章的思想的折磨……“它會使我們避免更大的麻煩”。換言之,工作是一樁麻煩事,但缺乏工作是現代人最大的麻煩。對《工作頌歌》在臨近終點的180度急轉彎,我們可解釋為:在經濟回暖的大氣候下,在社區和政府的關懷下,在親朋好友的鼓勵下,通過個人的不懈奮斗,失業的主人公光榮就業后的真實心理反映。唯有房貸車貸有了著落,他才會表現出這么一種智慧的淡定。

另外,作家還順便幫助讀者完成了對自我智力的評估,“這是一本智識含量99%的杰作,而我,竟也讀過了它?!彪S即,我們的讀者,心境大好,合上書,將右臂探向床頭柜,為鬧鈴定時,摁滅燈,酣然入睡。

在夢里,他與次日的工作成功接軌。在夢里,他有固定的任務、可預期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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