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傳統媒體的天花板越來越逼近,也有越來越多的媒體人告別一種生活,追求另外一種生活。2012年,至少有三位媒體人從雜志辭職,創辦了商業財經類的博客網站。李岷從《中國企業家》辭職創辦虎嗅,趙何娟從《財新》辭職創辦鈦媒體,駱軼航從《第一財經周刊》辭職創辦PINWEST。這些網站都得到過一些天使投資,但目前都還在漲流量搶用戶的階段,尚未開始盈利。
此前,《中國企業家》是李岷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唯一一份工作。她今年36歲,單身,從未跳過槽。她在這本經濟日報集團下屬的雜志社工作了整整13年,干過幾年執行主編,還干過4年主編。2006~2007年,李岷曾經申請到一個獎學金,在加州伯克利進修過一年。現在回想起來,李岷覺得那一年對于如今的事業并無進益,不過,一些中企的老人兒會記得,她回國之后的一段時間,曾經極為推崇《經濟學人》,試圖把這本大牌雜志的辦刊基因融合到中企原本《財富》的路線中去。
2012年年底,李岷從中企辭職。這時候,她卻并未選擇做一本中國的《經濟學人》。“市場不允許,也根本沒有機會做一件這樣2分的事情,我又不想跟別人一樣做1分的事情,最終還是做了虎嗅,這是個1.5分的事情。”
創業的初衷非常簡單,天使投資人李勇找到她,建議一起做個網絡版的《看天下》。李勇拿出100萬,李岷自己出了50萬,事情就這么籌備起來了。李岷承認,虎嗅在初期借鑒了美國《赫芬頓郵報》的眾包模式和另外一家科技博客網站BUSSINESS INSIDER的垂直模式,不過,在后來大半年的時間里,網站的知名度和點擊率迅速上升,使得虎嗅在成為一家交互式商業評論網站之外,還擁有了一點兒SNS的性質,這倒是出乎李岷的意料。
盡管很快得到了浙報集團傳媒夢工場的第一筆投資,但怎么掙錢的商業模式問題還是晃悠在所有的類似產品創始人頭上,李岷也不例外。不少老板給她支過招。王興鼓勵她,說你有這么多年的主編基因驅動,怎么都沒問題。孫陶然建議說,你應該像《紐約時報》那樣收費。馬云則勸她說,不用發愁,如果說你只會做內容,那就先把自己會的事情做好,想多了沒用。話雖這么說,李岷還是得想。她說,虎嗅現在并不需要更多的寫手,而是需要更多的技術人員來做數據結構化。
虎嗅捧紅了不少傳統媒體之外的作者。現在,虎嗅80%的供稿人都不是記者,而來自各個行業內部。不過,這些寫手也在流失。一方面,門戶和后來的競爭對手都在爭奪寫手資源,另一方面,2012年9月,微信宣布開通公眾賬號功能,很多寫手開始轉戰自己的微信賬號——要知道,虎嗅稿費不過千字三五百而已,既然能給自己寫,積累個人品牌,又為什么要給別處寫呢?
其實,微信公眾賬號剛剛開通沒多久,已經有不少關注科技圈的人注冊了,不過有一搭沒一搭的,沒有很多人真正意識到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差不多一直到2013年1月,程苓峰宣布賣廣告盈利,所有人才認認真真開始考慮,啊,原來微信也是可以用來掙錢的。也是從這時候開始,“自媒體”這三個字被迅速傳播開,又被迅速地進行靠譜不靠譜的質疑。它就像個便利貼標簽,既可以貼在潛力股上,也可以貼在浪尖的浮沫上。
玩微信的人初衷各不相同。目前粉絲最多的是小道消息,9萬多粉絲,主人是丁香園的CTO馮大峰。一開始,他是為了給自己的公司做宣傳,指望著能在一萬個粉絲里轉化500個用戶就不錯了,最后效果當然大大超出預期。不僅如此,馮大峰的商業話題文章越寫越尖銳,越寫越批判,他甚至已經開始嘗試粉絲贊助付費了。他覺得這事挺好玩的,但又覺得,指望微信真能怎么樣,那是“果殼里的宇宙,只有安靜做事的人才會成功”。
淘寶鬼腳七和程苓峰粉絲數量差不多,身為淘寶搜索高層培訓師,他一方面相當謹慎,絕不在文章里談論跟公司有關的新聞熱點,另一方面,他又非常積極地用產品經理的思維安排自己的寫作。打開他手機上的記事本,他的微信文章選題已經排到了第二季,總共三四十個題目。總體來說,他的文章是文藝心靈雞湯和產品分析的混搭。
馮大峰和鬼腳七都在杭州生活。在這座有山有水的城市里,還有一個圍繞著微信建立起來的小圈子,青龍老賊、潘越飛、許維……以這些在微信上小有名氣的人為核心,建了一個微信群,叫作WE MEDIA。3月16日,他們在風景區搞了個聚會,打算把這事正經干起來,成立一個自媒體聯盟,或者說自媒體經紀公司。
起頭的人是青龍老賊。在他的規劃里,這是一個類似于杭州微信車隊的去中心化的松散組織。目前,這個組織里有35個人,包括記者、投資人和公司管理者,他們的賬號以科技圈觀察為主。以后,他希望這個組織有一二百人的規模,不限于科技話題,也包括美食、旅游和文化。對于公司幫他們接的活,他們可以選擇干或者不干,但必須在文章里掛上公司的LOGO,而且不允許加入其他的自媒體聯盟。至于聯盟可以提供的好處,很簡單,可以幫忙互相推薦賬號,迅速把粉絲量做起來,而且一旦捆綁,可以提高在4A公司面前的議價能力。
聯盟的事聽起來有點兒意思,可除了青龍老賊,其他人多少有點兒無可無不可,觀望一下別掉隊的意思。“好的話,我先占個坑,反正也沒吃虧。不好的話,我趕緊退出來也行。”再說,在WE MEDIA之前,已經有好幾個不成功的聯盟了,據說不是領頭人想撈一票,就是成員爭風吃醋。
青龍老賊是真把這事當事業來干。他已經在報社里錯過了十年的機會,他不想再蹉跎下去了。5月24日,他辭職正式北上,在朝陽門租了辦公室,這就干起來了。他打算雇兩個人,一個負責成員的管理,一個負責下游接單子。在他看來,微信經紀公司就好比是個手機報。“手機報一年收入4億,我收入1億總可以吧?再說,我一兩年內不靠這個掙錢,我做微信的培訓就夠我花的了。”
突如其來的新機會鼓舞著所有人,“自媒體”這三個字也越叫越順口。叫得最多的,除了杭州的微信小圈子,就數申音和羅振宇。
2010年,申音離開《創業家》之后,創辦了一家社會化媒體傳播機構。申音自信是個媒體營銷專家,自媒體這波行情,他也不想錯過。現在,他已經分別和羅振宇、光頭王凱合作成立了公司,制作和營銷他們的自媒體脫口秀節目。羅振宇的節目你們已經知道了,這位央視《對話》前制片人、培訓師、一財前節目主持人,因為有海量閱讀和極好的口才,在這檔叫作《邏輯思維》的視頻節目里頗受歡迎,播放量已經超過50萬,微信粉絲超過10萬。至于王凱,他有點兒被羅振宇“忽悠”了。幾個月前,羅振宇在飯局上告訴他,程苓峰賣廣告一賣就賣了150萬,所以你趕緊來做自媒體吧。第二天,王凱從央視《財富故事會》辭了主持人的位子,這之后才知道,哦,不是150萬,是15萬。
不過,王凱根本犯不著后悔。有他在央視積累的名氣和做愛心衣櫥公益項目攢下的運營能力,才剛一辭職,不但有七八家衛視找他做節目,還有好幾家公司找他做總裁,開價都是七位數八位數的。現在,他開始去全心全意地經營自己,主持節目交給光線,自媒體交給申音。他的第一檔脫口秀《凱子說》馬上就要上線了,他說,自己人生從來沒有這么爽過,從來沒有這么不焦慮過——這都是他辭職之前左思右想始料未及的。
至于自媒體怎么掙錢,目前,沒辭職做的都是觀望,養家糊口,怕個好歹,辭職做的都不擔心,因為他們都不缺錢養活自己。其實,每一個自媒體的盈利模式可能各不相同。程苓峰可以賣廣告;羅振宇可能要賣會員資格,先開放一萬個名額,一個100塊;淘寶鬼腳七可以做粉絲垂直的生意,他的粉絲大部分都是淘寶小賣家,光是做第三方培訓和軟件推廣就不得了。還有個叫王自如的年輕人,他專門拍攝制作各種手機測評視頻,積累了大量粉絲,現在已經有人給他投資做一個后續的手機導購網站了。
突如其來的機會鼓動了太多人。在古典時代,大公司通過政策和資金設立了足夠高的壁壘,生意只能由組織來做。沒牌照開不了出租車公司,沒錢做不了沃爾瑪,甚至沒有1000萬和刊號你也做不了雜志。在移動互聯網時代,技術使得創業的壁壘大大降低,你只需要注冊個網店就能賣衣服,安一個打車應用就能掙更多的跑車錢,注冊一個微信賬號,就能寫自己想寫的文章,并且得到更多人更直接的回饋。總之,移動互聯網技術已經把世界從大陸時代變成了群島時代,每一個人就是一個群島,它猶如一個分布式網絡上的一個節點,又好比一個蜂群里的一只蜜蜂,既微不足道,又是這張網上的重要連接。
2013年2月26日,在貴州萬林的一次論壇上,申音和《中國周刊》主編朱學東有了一次交談。這次在竹匾、南瓜、菜花和山巒之間的對談被兩個人延伸到了微博上,成了一個花花世界弄潮兒和傳統媒體守望者之間的辯經。
申音說:“雖然傳統媒體人都往新媒體跑,但絕大多數很難適應。我看紙媒還有機會,走定制化設計品路線。砍掉傳統發行渠道,定價提升10倍,限量特供邀請制發行,重金設計,不養記者,按《紐約客》的稿酬請一流寫手,內容一律不準上網,只用微博微信預報和溝通用戶。只與一流品牌深度合作。”
朱學東回復說:“不完全同意、雜志也是商業,但商業不是唯一。單純商業考量的話,雜志就不再是雜志,《中國周刊》也不再是《中國周刊》,朱學東也不再是朱學東了。轉身之難,難在過去所受教育和生活經驗以及對它們的不同理解。”
這兩個人站在產品價值和新聞價值的角度上各說各話。幾個月后,申音坐在辦公室里,回憶起這次爭辯,說:“我相信我的話會在他心里留下一顆種子。要做傳統媒體的守門人,很好,也值得尊敬。但問題是,你不能又想在花花世界,又想做孤獨的潛行者。”
一個只看手機不看書遑論雜志的屌絲時代到來了。就如同蒸汽機的發明迎來了大航海時代和資本主義民主一樣,手機社會的商業模式和生產關系都面臨大變局。每個人都希望更多人同意自己的觀點,但沒有能夠證明自己一定是正確的。莫衷一是的時候,凱文·凱利的《失控》聊備一格。現在看來,這本寫在1990年的書變得更加時髦了。在書里,他說:“網絡中沒有知識的中央管理者,只有獨特觀點的監護人……分布式的,無領導的,自然出現的整體性成為社會的理想……計算機促使了異質化、個性化和自由意志。”
亦步亦趨的媒體人和觀察家已經無法解釋世界的變化和預判人類的未來了,我們只能稍微相信點兒技術哲學家的話,哪怕聽起來有點兒枯燥。另外,要是馮小剛能再拍一部《手機》就好了——既然他對“屌絲”二字那么有想法。不過,可穿戴設備又要流行,搞不好等他拍出《手機2》就過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