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時間的緊迫,經濟不寬裕也是他壓縮行程的重要原因。每月3000多元的收入,使他必須精打細算外出比賽的每筆開支。他已記不清住過多少次50元以下的地下室。濱州至今不通火車,每次外出比賽,他坐大巴到濟南火車站,在站前的一個小攤買十幾個燒餅,便是此行全部的口糧。至于馬拉松跑者通常會精心挑選的裝備,對他而言,只是幾身比賽時發放的衣褲和底部磨穿時才會更換的跑鞋。
好幾年間,蘇勤生沉浸于比賽數量不停攀升所帶來的快感。直到有一天,他已經跑過了與自己年歲相等的賽次。他突然問自己:哪怕再跑這么多場,又能怎樣?
他開始關注每次比賽時的自身狀態,試圖從中尋找自我的提升,以此說服自己繼續下去。但幾次比賽下來,他卻發現,每一個42.195公里中所感受到的,和第一次跑時其實并無太多的不同:跑到大約半程的時候,自感狀態不錯,也許能創下個人新高;到了35公里,撞墻點如約而至,不得不咬牙前行;最后的一段路程,一切念頭都消失殆盡,只是下意識地向前邁動雙腿了。
提升難以捕捉到,衰退卻是顯而易見的。跑馬拉松的前幾年,蘇勤生的成績大體上在3小時20分上下浮動,即使身體狀態不佳,也不會差出太遠。然而隨著逐漸接近花甲之年,成績再也提不上去了。任憑如何忽略這一點,數字的確是在一步一步地后退。
盡管痛苦了好一陣子,他卻越來越意識到自己無論如何已經無法停止下來。十年來奔走于各地,他結識了數以百計的跑友,然而隨著次數的累積,那些熟悉的面孔卻一一退去。他也曾問過一些退出的人,得到的答案大抵相同:一直不停地跑,太苦了,體驗過幾次,也就夠了。
這的確不是輕松愜意的營生——在鄂爾多斯,雙腿被沙漠蒺藜刺得血肉模糊;在福州,他在四百米的操場跑道上連續跑了280圈,看著身旁不斷有人因無休止的重復而精神崩潰放聲大哭;在波士頓,他距離轟鳴的爆炸聲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距離。
他漸漸開始覺得,“為什么跑步”這個問題已不需要再考慮。很多跑步的人持有的心態是,跑步是為了超越過去的自己,他覺得這理由對自己已經不再成立。比賽的次數累積到一定程度,就只是一個數值而已,比賽成績的提升,對于自然衰老的軀體而言,亦是一種強求。跑步的目的不在于為生活再增添什么,“跑步就是生活本身”。當自己的軀體已經習慣于這樣一種狀態,不必再糾結于意義、價值之類的字眼,所需要做的只是繼續下去。
每天清晨5點,蘇勤生準時起床,沿著坑洼不平的田間土路跑兩個小時。這將是他在濱州郊外的田野里度過的最后幾個月,明年秋天,他就將年滿60歲,退休還鄉。他為退休后的自己制訂了新的計劃:完成200場比賽。退休之后,他不必再受時間限制,他還計劃再打一份工,保證收入能夠支撐更多的比賽。
跑了整整十年,無數人稱贊他“意志力強”、“有毅力”,蘇勤生卻越發覺得,日復一日堅持跑步,同意志力的強弱其實沒太大的關聯。無論意志何等堅強之人,要在沒有外力脅迫的情形下永不停歇地做同一件事,終究不大可能。只有把它當成生活的一部分時,才會一直自然而然地做下去。
“ 200場是終點嗎?”“絕對不是。我會一直跑。”
他甚至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在奔跑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