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擊圖片看下一頁
【季天琴不喜歡“新聞理想”這個詞,在她看來,很多人頻頻拉扯出這樣的詞匯,是一種“為自己的弱智撐腰”。她最抗拒的是,哪天自己也會像這樣去倒人胃口。】
“不太光彩的方式”
2011年5月,一個平靜的夜晚,季天琴的電話響了,屏幕上顯示了來電者的名字:王立軍。
“王局長嗎?喂?……喂?”
電話像一個黑洞,無聲無息地吸收了季天琴的問話,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9秒鐘之后,“咔嗒”一聲,電話斷掉了。
季天琴不知道這9秒鐘意味著什么。
為這個電話,季天琴已經等待了大半天,下午1點開始,為了驗證重慶市公安局局長王立軍西南政法博導資歷的真偽,她不斷地撥王立軍的兩個手機,始終無人接聽,發去的短信也沒有回復。當夜11點,是《南都周刊》上版的時間,如果沒有意外,2小時后,這篇寫有王立軍學歷造假的報道,將會被印刷,售賣,并可以預見地引起輿論大嘩。
“告訴你個好消息,王立軍回信了。”季天琴隨后跟自己的編委匯報,而經驗豐富的編委石扉客頓時緊張的表現,才讓她明白,這個并不是好消息。那個晚上,編輯部火速刪掉了稿件中王立軍的部分,之后,這篇《紅巖下的西南政法大學》上網4小時后依然被勒令刪除,但拷貝在互聯網上瘋傳,整整一年后,微博上也頻繁有人轉載,Google上可以搜索出約 143,000 條結果。
在她自己的敘述中,這個夜晚的結局只有一句話:“領導請我吃了頓夜宵。”
“沒心沒肺,不懂判斷輕重”,這是她給自己的評價,這句話在她的自述中出現頻率極高,而綴在前面的故事,則常常是《李莊案后的律師暗戰》、《錢云會的手表傳奇》、《華西村的反對派》這樣的大稿子,個個都是全國輿論中心的風暴眼。
季天琴不覺得自己是個優秀的調查記者,體質不好,老是胃疼,身高1米70,五官立體挺拔,經常被當做少數民族或者西方人,她覺得自己看上去蠻兇的,并不是那種見誰都笑瞇瞇的人,“我沒什么親和力”。
做《錢云會的手表傳奇》時,她選了一個最冷清的時機去樂清:喧囂已經散去,不僅媒體已經紛紛撤走,由于政府的震懾,寨橋村的村民對記者已經從信任轉變到恐懼,生怕接受采訪會被鄰人告密舉報。村子里她一個人都不認識,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會熱情接應她。整個手表的經手人有十幾個,但背后是整個村莊的噤若寒蟬。季天琴只好一個接一個地磨嘴皮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對方同情自己大老遠跑來的辛苦,實在不奏效的,她就高高的一個人,站在門口不走:“我站在門口也不好看,還不如讓我進去吧。”一家一家地跑下來,這個外來女記者,就這樣扎眼地在村莊中搞到了所有的采訪。
也有長期經營下來的人脈,從2009年第一次到重慶至今,季天琴跟當地許多專家、教授都建立了不錯的信任關系,她歸結于自己的表現“還算靠譜”,每次溝通,她會直抒胸臆,講明自己的意圖,并職業化地列出一二三四,讓對方了解接受采訪的利害關系,雙方都做到坦誠透明。
在當時的重慶,出來做信源并不是件安全的事情,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是,曾經有個小民警好心幫一個記者收集了資料,結果只是為了震懾那個記者,小民警被設局叫出來打麻將、安排小姐,整個過程被監控攝像,最后借此直接開除出了警察隊伍。
季天琴把受到的幫助,全都看做是一種陌生人的悲憫,重慶的那群知識分子朋友,大多數是單純和天真的,不會敷衍和說假話,常常有人把故事原原本本地講給她,只在最后才說,這個故事你現在不要寫。重慶酒風濃烈,在飯桌上,季天琴總是擺出“江姐的姿態”,至今仍保持著不喝酒的紀錄。她并不會黏著那些專家朋友,每次聯系都有的放矢。而當哪個卷宗被提走了,誰的事兒又有什么動向了,一有進展,教授們都主動給她打電話。他們很少要求審她的稿子,交道打多了,知道那些保證過的事情,她都會做到。
調查記者前加上個“女”字,聽上去更像是間諜片里克格勃的角色。“像我這樣居然也能叫調查記者,看來這一行的難度也不像外人想的那么大嘛!”她不認為自己是個勇敢的人,像傳說中“辦公室偷文件”這樣的事情,完全沒膽量去做。一次需要采訪重慶司法局原局長文強的兒子,對方無論如何都不見,最后她用重慶的手機號打電話,假稱自己是快遞員,雨水打濕了包裹:“能把你的地址再報一遍嗎?”
季天琴不太情愿去夸耀這個非常規的突破技巧,這跟她一向有些清高的調查習慣相差太遠,她更愿意將其定義為“不太光彩的方式”。
因為采訪受阻,那篇稿子終究沒有做出來。“我覺得我就是不成熟。”她又提到這一點,但也沒有很遺憾的樣子:“當你知道運行規律的時候,許多事情你都不會干……”寫《樂清犯人》時,所有的主人公都在獄中,她從案卷中尋找當時的一個個場景,結果發現司法卷宗的精彩程度遠超于想象,上訪者、警察,各自站在不同的立場和邏輯線上,一問一答里把人性展示得淋漓盡致。有一個農民一直真理在握似的堅信錢云會是被謀殺,而唯一的證據,則是因為看到《南方周末》的報道在“交通事故”上加了雙引號,照片的車輪下還打了個問號。
那些糊里糊涂入獄的村民,所受的不公至今依然沒有得到解決,從筆下那群可憐的農民身上,季天琴看到,小人物是沒有任何博弈的能力的。雖然作為一名記者,寫稿的時候,手下的鍵盤會編織出一個干凈、公正又光明的舞臺,然而一旦利益關系這個強大的機器發動到她身上,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也是毫無還擊之力。
之所以在攪動起的風暴中,能夠涉險而過全身而退,季天琴笑言冥冥中有感覺,自己這輩子不會有牢獄之災,“我只是幸運。”
季天琴曾經做過中學歷史老師,辭職的那年還被評上了“優秀青年教師”。她不想繼續那種一眼看得到頭的生活,可以預計地望見自己要嫁個老公,后半生全壓在孩子身上去。現在她也知道,記者這行的上升路徑也有限,加薪升職沒有規律,即使做到頂,也難以以薪酬為傲。季天琴不怎么查看工資卡,上周剛剛失竊了一只錢包,也不清楚里面有多少錢:“我是丟錢包也丟得很淡定的一個人。”她認為自己的收入與付出是成正比的,相比于夸耀自己,她更多把褒揚的話送給其他同行,“他們比我勤奮,也比我敬業。”
她自己沒說的是,她其實也是個愛哭的女人,同事孫炯這樣描述過:“采訪不順利,她哭;寫稿寫到絕望,她哭;不想接手選題,她哭;與領導討價還價,她仍哭。她曾失意地自白:‘我流淚居然都是為了工作,不是為了親人,不是為了男人。’”
季天琴不喜歡“新聞理想”這個詞,在她看來,很多人頻頻拉扯出這樣的詞匯,是一種“為自己的弱智撐腰”。她最抗拒的是,哪天自己也會像這樣去倒人胃口。她還是愿意云淡風輕地認為,命運就是一只大手,在背后悄悄推著人上路。這只大手有時候是她的伯樂石扉客,有時候則是這個波詭云譎的時代。中國新聞的富礦永遠一個接著一個,在這個前歷史老師看來,歷史潮流浩浩蕩蕩,一切到了最后都會塵歸塵土歸土,“最后風暴眼見多了,人也會平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