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是一個漂亮的苗條女人,她帶著孩子和我在鄉(xiāng)間散步。她說自己的丈夫進入黑社會做調(diào)查之后,人變了很多。“他被人打過,所以變得很謹慎。以前那個大大咧咧的杰克不見了,”她說。“現(xiàn)在連說話都像是黑幫的人。”她又說,“那種面部表情,他們講話就那樣子。他生氣的時候,也是那種表情。有次我們吵架,他說‘關你屁事!你這個渾蛋!’我當時想,哦,他已經(jīng)學會用日語罵人了。”
她說,有段時間希望他能換一份工作,但現(xiàn)在,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阿德爾斯坦恩的朋友和家人都告訴我說,他對那種刺激感已經(jīng)上癮了,還有人說,他已經(jīng)融入了自己塑造出來的那個角色。不過,除了個人生活的動蕩不安,他還表現(xiàn)出一種狹隘的道德觀。似乎他對“禮尚往來”的信奉,已經(jīng)超過了對任何司法體制的信任,只要你遵守諾言,他就尊敬你,哪怕你是一名罪犯。“他希望大家能公正、誠實。”他父親告訴艾迪·阿德爾斯坦恩說,自己與犯罪打交道的經(jīng)歷,影響了兒子。他曾經(jīng)是哥倫比亞市V.A.醫(yī)院的病理學家,擔任郡里的驗尸員長達二十多年。在90年代初,醫(yī)院的病人突然出現(xiàn)了很高的死亡率,有傳言說跟一個名叫理查德·威廉斯的護士有關。最后,阿德爾斯坦恩博士請來一位流行病學家,經(jīng)過調(diào)查研究,這位病理學家說找到了非法行為的證據(jù):在威廉斯當班的時候,病人的死亡率比其他護士當班時要高出10倍,但沒人確定他究竟做了什么。阿德爾斯坦恩博士找到醫(yī)院當局,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把調(diào)查結果隱瞞起來。“卷入隱瞞行為的人都獲得了提拔,而試圖將真相曝光的人都受到處罰。”他說。
威廉斯最后離開了那家醫(yī)院,但院長給他寫了一封推薦信,結果他在某個鄉(xiāng)下的私人療養(yǎng)院找了一份工作。威廉斯在那里工作的第一年,死亡率與前一年相比又出現(xiàn)了激增。阿德爾斯坦恩博士等人向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國會和美國廣播公司新聞網(wǎng)舉報了此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展開了調(diào)查,但司法鑒定未能完成,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當時實驗室忙著做跟辛普森殺妻案有關的鑒定。威廉斯受到指控,但由于檢察官無法確定死因,案子最后被駁回。根據(jù)最后的報道,他默默地生活在圣路易斯市的郊區(qū)。威廉斯涉嫌殺死了42個人,其中許多人都是老兵,這個數(shù)字遠超泰德·邦迪、約翰·韋恩·蓋西或者后藤忠政。
這些事情,發(fā)生在杰克·阿德爾斯坦恩在東京開始其職業(yè)生涯時。“這讓我對誰都無法信任,”他告訴我。“最大教訓是,哪怕你有理,哪怕你做的是對的,也不會因此而受到獎勵。”這讓我意識到,他生命中最為黑暗的東西,不是他表現(xiàn)出的那個歷經(jīng)磨難的記者形象,甚至不是那些瘋狂的黑幫故事。在所有異國情調(diào)的表象之下,犯罪的常態(tài)表象才是最為讓人不安的。無論是在密蘇里還是東京,不管事物的表象如何,護士可能是一名殺人犯,黑幫可能在管理一只對沖基金。
有一次去日本,我聯(lián)絡了后藤忠政的公關,但對方說他的客戶無意接受采訪。我又聯(lián)絡了鈴木智彥,這位記者為黑幫雜志寫稿——這是一種像報道名流一樣報道黑幫動向的雜志。有傳聞說,鈴木跟后藤有接觸。
我們在東京的一家咖啡館見的面。鈴木穿著藍色的工作服和笨重的靴子,他剛從一個叫南相馬市的慈善活動現(xiàn)場回來,那里仍未從海嘯中恢復過來。最近幾周,黑幫提供了很多援助,后藤則贊助了那天的慈善活動。鈴木說,正因為阿德爾斯坦恩是個外國人,后藤才沒對他下手。執(zhí)法部門和外交圈的人都告訴過我,他們對于阿德爾斯坦恩所受到的威脅很緊張,但鈴木說這種謹慎其實沒必要。“那種話黑幫只是說說而已,”他說。“這就像跟一個黑幫說‘喂’一樣。”不過,幾個月之后,有報道說后藤又活躍起來。之后不久,為有組織犯罪提供援助或資金之舉是非法行為的新法律生效了。對于如何嚴格執(zhí)行該法,還不得而知,但此舉似乎表現(xiàn)出日本越來越強烈的、對犯罪團伙加以控制的意愿。在我們碰面的時候,鈴木沒有提到后藤有什么打算。一周前,他剛去拜訪過這位黑道老大。“我沒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不妥的——他看起來很健康,”鈴木說。“我認為加大洛杉磯分校醫(yī)院做得很成功。”
離開日本的上午,望月開車送我和阿德爾斯坦恩去成田機場。他聽說最近有人通過海關走私一把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的來福槍。“我在海關有線人,我得問問這件事,”他說。“也許只是傳言。”送我去機場之后,他準備去市中心參加一場新聞發(fā)布會,所以他穿著黑西褲、條紋襯衣,以及一件帶紅色絲綢襯里的黑風衣。他依舊戴著平頂卷邊禮帽。在路上走了幾分鐘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換鞋。看著腳上肥大的居家拖鞋,他哈哈大笑起來,說只得在機場的商店買一雙帆船鞋。
他計劃在一周內(nèi)進行一次化療。7點25分,他點上了那天的第一支丁香煙,去機場要走很長時間,一路上他都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幾個月之后,他終于成功戒煙)。路上,望月問阿德爾斯坦恩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海邊度假。“在我們倆中有一人的健康垮掉之前,我們得一起去一次。”這位司機說道。幾天前的晚上,我們一起在車上的時候,阿德爾斯坦恩問望月是否殺過人。這位司機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字斟句酌。“我沒殺過黑幫之外的人。”最后他大笑著說道。
阿德爾斯坦恩有很多黑幫故事,其中充滿了瘋狂的細節(jié),今天他說了一個新的故事。他說,在他猛做調(diào)查的那段時間,曾經(jīng)和后藤的某個情婦有過那么一段關系。據(jù)報道,這位黑道老大在東京和其他城市養(yǎng)著十幾個情婦,和阿德爾斯坦恩睡覺的這位,提供了非常有用的情報。后來,他把她介紹給一個需要老婆,然后將派到海外工作的同性戀白領,從而幫她擺脫了后藤。他說,這對夫婦現(xiàn)在還一起住在歐洲。“有次我們在床上聊了這樣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話,”阿德爾斯坦恩說道。“她說,‘你愛我嗎?’我說,‘不愛,但挺喜歡你的。’她說,‘我也喜歡你。你是挺好玩的一個人。’接著,她又說,‘你跟我上床是為了得到跟后藤有關的情報嗎?’我說,‘基本上是如此。你呢?’她說,‘嗯,我好討厭那個混蛋,每次跟你上床,我就覺得自己是拿刀在捅他的臉。’她很喜歡天文。有次,我們一起去了太陽城的天文館。我想那可能是我們唯一一次出現(xiàn)在公開場合,是我們唯一的一次約會。”他接著說,“那是很棒的一次約會。還有一次,我給她買了一件禮物,那是世嘉生產(chǎn)的一個天象投影儀,價格相當貴。收到禮物的時候,她哭了。”
他又點上一支煙。他曾經(jīng)告訴過我,自己沒想著活太久,但在東京,他總是過得很快樂,有使不完的勁。我喜歡這個故事傳遞出來的那幅畫面:天文館中奇怪的一對,一個是日本黑道老大的情婦,一個是來自密蘇里、長著對眼的家伙,兩人仰頭看著群星。我幻想著這個畫面,直到我們抵達了機場,然后他就下車買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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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何偉(PETER HESSLER) 攝影:Haruto Hoshi 翻譯:杜然 編輯:Rocco Liu
本文翻譯自《紐約客》雜志,內(nèi)容有所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