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時間美人之歌

采訪：肖海生? 攝影：蘇里

翟永明，1955年生于四川成都，1974年高中畢業(yè)下鄉(xiāng)插隊，1976年回城，1981年開始發(fā)表詩作，1984年完成了第一個大型組詩《女人》，以獨特奇詭的語言風(fēng)格和驚世駭俗的女性立場震撼文壇，1996年出版散文集《紙上建筑》之后，成為自由撰稿人，現(xiàn)居成都寫作兼經(jīng)營“白夜”酒吧。曾出版詩集《在一切玫瑰之上》、《黑夜中的素歌》、《十四首素歌》等，散文隨筆集《紙上建筑》、《紐約，紐約以西》等，作品被譯成英、德、日、荷等多國文字。

2011年接近尾聲，在北京沉甸甸的PM2.5陰霾中，翟永明再次陷入抑郁狀態(tài)。她收拾好行李，提前改簽了機票，逃離這座城。

自從上世紀80年代初第一次陷入抑郁，這潛伏的情緒就如同幽靈時不時返回。1983年的成名作組詩《女人》的頭兩句，對她來說簡直一語成讖：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來，她神秘的一瞥使我精疲力竭。

那一年，28歲的翟永明面對著人生中的巨大低落和考驗。一來，寫詩讓她在單位（西南物理研究所）中成為人人側(cè)目的異類，她甚至因此被單位送去學(xué)習(xí)班。二來，她和分開多年的親生父母相處得并不十分和諧，父母對失而復(fù)得的女兒有著很高的期待和要求，而詩人的生活方式、結(jié)交圈子和穿衣打扮，都是他們無法接受的。

翟永明出生在成都，父母因為忙于革命事業(yè)，一出生就將她送去寄養(yǎng)。一直到14歲那年，一度失去聯(lián)系的父母才找到她。兩個家庭因而有著微妙而緊張的關(guān)系，而翟永明夾在中間有些不知所措，最終，19歲的她去了成都郊區(qū)一個村莊插隊。

這個村莊就是翟永明后來寫入詩歌的《靜安莊》。在這個“仿佛早已存在的村莊”，她用腳探聽“從地下的聲音，讓我到達沉默的深度”?？梢韵胂?，一個面色蒼白、眼睛迷惘近乎深淵的少女，突然脫離親情的約束，既像孤獨的野獸，又可以無拘無束地成為月光。在這里，翟永明感受著一年二十四個節(jié)氣的自然轉(zhuǎn)換，嘗試進入值得理解的內(nèi)心世界。

當(dāng)然，寫于1985年的《靜安莊》并不只是對鄉(xiāng)下插隊的回憶。寫那片土地時，她更像對從未去過的“故鄉(xiāng)”某種不安的揣測。生父母是河南人，年輕時就走出河谷，而翟永明至今也沒去過那片土地。當(dāng)生命中再次親情重續(xù)后，母親不斷地和女兒講述黃河邊的那些故事，那是一代人的記憶，更是某種神秘的傳承。水土流失帶來的村落械斗、人口遷徙，月黑風(fēng)高的搶劫，韶華紅顏的女孩在黃河邊，聽寒風(fēng)刮過愛人的尸骨。

而在靜安莊，到處都有臉形相像的小徑，也同樣是“月黑風(fēng)高，男孩子們練習(xí)殺人，粗野的麥田潛伏某種欲念，我聞到整個村莊的醉意”。在體驗新生活的同時，翟永明也像在體驗?zāi)赣H尚未給過她的童年。在講述的歷歷往事中，失眠的母親在天亮前就起床漿洗衣服，女兒在隔壁傾聽，而時間更深邃的部分，顯出它永恒不變的力量。

在這種另類的母女交流方式中，母女倆共同分享一件事：失眠。多少年來，失眠和抑郁一樣陰魂不散，女兒的失眠總圍繞一個軸點：凝視母親。而母親則在凝視黑夜，凝視過去。在一個個失眠的黑夜中，兩代人以女人的身份站在一起，一同凝視著體積巨大的黑暗，以及其中不可捉摸的意義。在詩歌的意義上，自小無怙無恃的翟永明和母親迅速達成了諒解。

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復(fù)雜的溝通卻向著另外一個方向失控而去。父母戎裝成婚，在時代的狂歡中做弄潮兒，對女兒的要求自然不能落于人后。在這突如其來的人生范式下，翟永明輕易地就從苦惱滑入絕望?！杜恕返念}記，她引用了自殺的美國女詩人普拉斯的一句詩：你傷害我的身體，就像上帝傷害自己。巨大的壓力使她本能地向后轉(zhuǎn)，向內(nèi)縮回，縮成間歇性的抑郁。而對外，卻生出反骨來，詩歌應(yīng)召喚而來，成為她對抗的武器。

這種矛盾和對立，在翟永明身上得以印證。很多人對翟永明的感性印象來自于前夫何多苓為她畫的肖像，畫中的背景個個不同，有在窗前的月光中，有在穿越北美沙漠時的龍舌蘭中，有斜靠著陰影密布的墻……但遑論何處，翟永明眼睛里透出的宿命、驚恐和漂泊，從未變過，縱是陌生人也會因此被她一擊命中。看起來，她更像詩歌或者油畫中的人物，隔著文字和畫布，隔著疏離的情緒，與所有人保持距離。

小時候，翟永明身體長得很快，遠遠超過心理的發(fā)育。家人圖便宜，就買了好幾匹便宜的藍印花布給她備著，不管怎么心急如燎地穿破舊衣裳，還是那種藍花布在等著她，簡直成了一場噩夢。一參加工作，她立即放肆做了幾身衣裳，而且固執(zhí)地喜歡上了三樣配飾：帽子、靴子和耳環(huán)。在肖全拍攝的那張著名的照片中，她和歐陽江河、張棗幾人在川大校門口，她穿著紅色的毛衣和羊毛裙、棕色長靴，迎著陽光，長發(fā)盈盈，成為永不過時的時尚經(jīng)典。

在朋友中，詩人楊黎說她是個“傻乎乎的女人”，又覺得她是個大女人，從骨架到行事，均有北方女性的大氣。幾十年老友的詩人歐陽江河則干脆戲稱她為“干媽”——實際上，兩人年齡相差不過一歲。等去了她在成都玉林路的“白夜”酒吧，更多的傳奇則是，翟姐曾把某某男詩人喝趴下，又或者墻上她融混著“妖”和“巫”的照片，紅唇黑衣，令人為之側(cè)目。

這些沖突與協(xié)調(diào)，講述著一個內(nèi)在抑郁、表里不一的翟永明。和很多詩人不一樣的是，一直到現(xiàn)在，她也不習(xí)慣于在公眾場合朗誦自己的作品。當(dāng)其他詩人慷慨激昂、熱情洋溢地向世界作表達時，她卻不流暢地用川味普通話念著自己的句子，害羞、笨拙和可愛，奇怪地混合一起。這與生活中的她不謀而合。

這形象中，既有她少年和青春期的印跡，也是她對生活的內(nèi)省思考的結(jié)果。這同一種因緣，從生活中輾轉(zhuǎn)而來的資源，鑄成了陌生又熟悉的翟永明，也成就了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這中間，“抑郁”像一個關(guān)鍵詞，連接著她的人生與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