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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最驚險的經歷
我被關在中俄邊境
火車在晨曦微茫時抵達后貝加爾火車站。這是離中國最近的俄羅斯城市,與內蒙古的滿洲里隔著國境線兩兩相望。在之前的半個月,我一個人從西到東,幾乎橫穿俄羅斯全境。
下火車后要轉乘開往國境線的小客車,過完海關再到滿洲里火車站買車票回京??蛙嚿蠑D滿回國的農民工,他們的大包小包把車子里剩下的空間也塞得滿滿當當,這讓客車開起來后呼哧呼哧直喘,就像一個負重登山者沒爬幾步就大汗淋漓了一樣。大家都對回家充滿期待,喜悅溢于言表。只有我心中忐忑,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可一旦做了虧心事,心臟亂跳時的砰砰聲還真有點像心鬼敲門一樣。
我的簽證已經過期四天了,法律術語叫做非法居留。我把護照遞給同車的中國人看,他們都說我肯定過不了海關。其實我早知道會有麻煩,簽證只給了14天,而我要坐火車從俄羅斯最西邊的圣彼得堡到幾乎最東邊的后貝加爾,除非一站不停才回得來,可我還得玩啊,光在火車上坐著,叫什么旅行?讓我決定到邊境碰運氣的原因是有過超期放行的先例,那是莫斯科一家青年旅館的老板跟我說的。他的朋友簽證過了5天,也順利出關了。老板說只要能出示全套火車票,證明自己是個旅行者,就不會有事。雖然有這句話打底,但我還是做了一些努力,希望通過正常途徑回國。比如打算到移民局延簽或者辦個蒙古簽證借道回國,可不是根本辦不了就是時間要拖很久,兩條路都被堵死。我也只能破罐破摔,等到了邊境再聽天由命。
等待出關的汽車排出很遠,至少要6個小時才能出關。我們的小客車好不容易蹭進海關大門,就有邊檢人員上車檢查證件是否齊全。其他人的證件都被他一掃而過,只把我的護照研究了半天,我趕緊把全套火車票交給他過目??雌饋硭材貌欢ㄖ饕?,走下客車到警衛室打了一個電話。司機大哥跟我說,等著吧,他在請示領導,如果過了這一關,基本就沒啥問題了。等了大概20多分鐘,因為耽擱了其他旅客的時間,心里特別過意不去,連著說了好幾句對不起。沒想到結果非常樂觀,邊檢員再次上車后把護照車票還給我,還祝我好運。一塊石頭終于落地,心想既然這關過了,后面就該一路順風了,我都開始盤算能否趕上當天開往北京的火車了??僧吘惯€沒有真正出海關,護照上還沒蓋出境章,也還沒踏上中國的土地,多少還是有點不踏實。
隨后人車分離,分別過關。一進海關大樓,我的護照就被一個據說是處長的俄羅斯警官拿走,本來以為他也會跟前面遇到的邊檢員一樣一看我是旅行者,又有火車票和70升的背包作證明,很快就能融通放行。可左等右等,等車上其他人全都順利通關,我才重新緊張起來。過了半個多小時終于把處長等來,這時他的表情變得十分嚴肅,只說我的案子還在處理,不能讓我回國,隨后把我帶到一間小牢房,把鐵柵欄門關上。房間內燈光昏暗,目測不過四五平方,一陣尿騷味從墻根處竄進鼻孔,怎么也揮之不去。又看到牢房的四面墻上竟然寫滿中國字,仔細一看全是被關在這里的中國人對俄國佬不太友好的問候。也有文化人,寫了首長詩:
借我鐵騎三千,復我浩蕩中華。
飲馬恒河邊畔,黑海之濱垂釣。
貝加爾湖張弓,庫頁島上賞雪。
中南半島訪古,東京城內祭中華列祖。
笙旗指處,望塵逃遁,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好家伙,這野心堪比成吉思汗,不僅要收復俄羅斯遠東,連印度、土耳其、東南亞都不放過,看得我蕩氣回腸,卻連四平米的牢房都走不出去。唯一讓我高興起來的是手機竟然連上了從國內漫過邊境的信號,這樣發短信打電話就不用算國際長途了。我不敢明目張膽地打電話,就給國內朋友發短信說自己被關在邊境,還用手機自拍了一張狼狽不堪的照片發了彩信,來證明這可不是愚人節玩笑。有個朋友說要給中國駐俄羅斯大使館打電話求助,被我趕忙阻止,因為我是明知故犯,算罪有應得了。而且從滿墻的謾罵牢騷來看被關在這兒的人一定不少,大使館肯定也管不過來。于是老老實實地等待處置結果。
過了大約兩個小時,另一個沒見過面的長官打開牢房,他用英語跟我說移民局已經下班了(才星期五下午三點!),我的案子要等到星期一才能繼續辦理(也算我倒霉,趕上周末)。這句話讓我差點暈倒,難道我要在這尿騷味沖天的小黑屋里禁閉三天?
他說你不用待在這里,隨后讓我跟著他走出海關大院,又開車把我送到邊境的一家客棧。
客棧老板是個中國人,長官跟他交代了幾句,老板再看我時就換了另一種眼神,就像看一個殺人犯似的。
這里說是客棧,其實跟監獄也差不多,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跟中國隔著壁壘森嚴的海關,跟后貝加爾隔著一大片無人區。四周都是荒地,還有荷槍實彈的俄羅斯大兵來回巡邏。
客棧其實是個有圍墻的院子,院子中央蓋了一層平房,里面打了十幾個隔斷算是客房。客房面積比剛才關我的牢房還憋屈,一張單人床,一個小燈泡,就什么都沒有了。平房外有兩三畝菜地,竟然在地里看到幾種野生的小動物,看來離城市已經很遠。院子里還有一個露天廁所,門都快被風扯掉了,里面屎尿成山,也沒人清理。如果不是憋到極致,我輕易不敢去一次。
客棧老板警告我,天黑后也別開燈,還要把房門鎖死。因為經常會有從中國逃到俄羅斯的犯人,一旦越境成功,這個離邊境最近的客棧就是他們藏匿、搶劫、綁架的目標。雖然他越說越狠,我卻越聽越興奮。在我住這兒的三個晚上,關燈后把耳朵貼在門上,大氣都不敢出,卻能連門外的風吹草動都聽得一清二楚。雖然殺人犯沒等來,倒是聽到兩次槍聲,還有一次俄羅斯軍警進店查房,手電筒光源在我臉上身上亂晃,讓我覺得自己倒挺像逃犯的。
住在這兒的都是簽證出了問題的人,他們大多來自東北。一個哥們跟我說,你也忒慘咧,圍子(東北人管簽證叫圍子,取英文Visa的諧音)才過4天,我圍子都過4年了,語氣中滿是驕傲。很快我就和“獄友”們打成一片,跟他們學會了一種只用煙頭和石子就能玩的益智棋,又知道他們大多是跑到俄羅斯遠東地區打黑工的,種地,蓋房,無苦不吃,卻連著大半年也吃不到二兩葷腥。他們覺得這樣也值,一年能賺好幾萬,干一兩年回家就能娶媳婦了。
院子里還停著一輛報廢的公共汽車,常年風吹日曬后只剩下一個空架子,鐵皮銹成了棕紅色。不過黃昏時的光線照在上面還挺美,我圍著它左拍右拍,真佩服自己當時還有心情拍照片。
客棧外不遠處有一座高塔,很像瞭望塔,我拍照時唯一的擔心就是被當成間諜,瞭望塔上瞄準鏡后的特警“啪”地一聲扣動扳機……
等到星期一移民局開門,卻被告知由于管轄范圍所限他們辦不了我的案子,讓我到另一個稍大一點的城市去辦一個新簽證。我連夜坐了800公里火車,找到移民局,再請律師,等拿到新簽證后再連夜800公里。等到終于離境時,已經在俄羅斯待了20多天。
后來我給莫斯科青旅老板寫了封郵件,告訴他政策有變,不要再誤人子弟。他在回信中連說抱歉,又說可能因為他那個簽證過期5天還能順利出關的朋友是美國人吧。我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我猶豫了很久是否要把這篇文章放進本書,畢竟知法犯法并不是件光彩的事情。但這也算一種與眾不同的人生體驗吧。有些事既然發生了,就要有順其自然的樂觀心態。我覺得自己做的還不錯,被關在邊境的幾天里還有心情拍照下棋交朋友,除了上廁所時得皺一下眉頭。
早晚事情會解決,路也還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