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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處記憶深刻的風(fēng)景

　　追極光的人

　　我掃了一眼手機屏幕上的時間，凌晨四點零三分。剛才還跟我并肩拍照的日本人此時已經(jīng)走得一干二凈，只剩下我一個人站在茫茫雪野中，再加上我身前立著的三腳架，就像大地上兩棵不太挺拔的樹，牢牢戳進及膝的深雪中。我一步都不敢亂動——剛剛只把右腳輕輕一挪，想換個稍微舒服一點兒的姿勢，一團冰雪就順著褲管滑進鞋里，積在腳踝處，不一會兒就感覺不到腳的存在了，跟打了麻藥似的。

　　我執(zhí)迷不悔地要把自己凍成僵尸的目的只是為了拍攝一組關(guān)于極光的照片。本來在阿拉斯加的最初幾天也拍到了幾張不錯的照片，可它們越絢爛我越不滿足。因為我看到的極光是流動的，它在流動時還像變色龍一樣不停變換著身體的顏色。對于如此豐富復(fù)雜的信息量，顯然任何一張照片都無法記錄包容。我上網(wǎng)找到一種叫做延時攝影的拍攝方式，就是按照電影成像原理，把一秒分成24幀，每一幀塞進去一張以相同角度拍攝的照片，再連在一起放映，就成了一部關(guān)于極光的微電影(雖然我的相機有攝像功能，但夜晚能見度太低，拍出來的影像漆黑一片)。由于每張照片都需要30秒到1分鐘左右的曝光時間，于是為了拍攝一秒鐘動態(tài)的光芒，我得在冰天雪地里站足半個小時。可一秒兩秒又怎能撐滿我貪婪的胃口?我暗下決心不拍到100張決不罷休，此時只有三種外力能讓我停止——電池沒電，內(nèi)存耗盡，或者，天亮了。

　　今晚的觀測條件不錯。我的拍攝地點遠(yuǎn)離市區(qū)，也就遠(yuǎn)離了光污染;正好又是月缺之夜，月亮變成窄瘦的一彎，這就像電影開場前先關(guān)了燈;室外溫度接近零下30度，既然是只在極地才會出現(xiàn)的光芒，顯然它更喜歡冷。但所有這些都只是極光出現(xiàn)的必要不充分條件，沒人知道它會在何時出現(xiàn)在何地，唯一能做的，除了等，就是出門前多穿幾件衣服。

　　和我一起追極光的人來自世界各地。退休的英國化學(xué)家凱倫說這是她遺愿清單中的一項;從國內(nèi)來的四月說她從新聞里知道這兩年太陽風(fēng)暴活動頻繁，極光出現(xiàn)頻率很高;日本來的米吉姐說她在不久前失去了家人，她相信極光是一座通往天堂的橋，能讓她看到親人過得好不好。至于我自己的動機，則是為了完成這本新書的寫作。在你即將看完的這第一章中，我從撒哈拉的日出寫到荷蘭羊角村的晨光，從伊斯坦布爾的黃昏寫到魁北克的夜色。可又有哪種光芒能比極光更罕見、更神秘、更殊勝?所以我要以它壓軸!

　　極光在凌晨兩點左右出現(xiàn)，剛開始，星夜的一角像被打開了一扇時空之門，從里面冒出無窮無盡的綠色煙霧，隨后那煙霧變成頭頂?shù)囊黄郑绻_下有一條通往森林的路，我倒是樂意闖進去看個究竟。再后來森林散了形，被一雙無形的大手輕輕一撫，像鍵盤上的琴鍵一樣一個一個被按下去再一個一個地彈起來。當(dāng)我被滿天寂然涌動的光芒照耀的時候，突然覺得一切榮辱沉浮都抵不上這一瞬間的仰望。在漫長的旅途中，總會有這么一束光，讓我們肅然起敬。

　　我一邊仰望極光的變化， 一邊勤勞地按著快門。在仰與按這兩個動作之外，還有一種動態(tài)的行為在頭腦的宇宙里左突右躥——我在思考、琢磨、冥想。在所有這些看不清來路摸不著去向的腦電波軌跡中，我好不容易抓到一條，并極力想要把它理清：在成為職業(yè)旅行者之后，我聽到了一些質(zhì)疑的聲音。這些質(zhì)疑的核心論點是，把愛好當(dāng)工作，就一定不再純粹，也就少了許多原始的樂趣。而這個安靜的追極光的夜晚，恰是對質(zhì)疑的響亮回應(yīng)。其實愛好是個比工作辛苦太多的事情，如果單純?yōu)榱斯ぷ鳎也粫榱伺臉O光而在阿拉斯加的冰雪中站著過夜，還熬走了以最抗寒和最有耐力著稱的日本人。對我來說，旅行的意義已經(jīng)從發(fā)現(xiàn)自我過渡到分享世界，我就是要把這世界的美好與精彩分享給更多的人去看去聽去感受。人活著總要有點信仰，這是任何工作都不能給的。

　　漫漫長夜，最難抵抗的并不是穿透層層棉衣的寒氣，而是當(dāng)所有光芒頓時收斂，就像這世界根本不存在極光這回事的時候，是否還要繼續(xù)等待?對我來說，這是比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更難回答的問題。沒人知道這場音樂會是否還有加演，雖然我已在心中呼喊了無數(shù)遍偶像的名字。

　　終于，當(dāng)天空劇場的帷幕被重新掀開，一束微弱的綠光再次漸變成滿天光華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被凍僵的嘴角輕輕往上抬了抬。

　　是的，一切等待都值得。